七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叶潽蹭个满月宴蹭得自己浑身冒汗,一边小心翼翼地缩着肩膀尽量不接触任何一个人,一边逆着人/流往外走。
她走得异常艰难,正在心里抱怨就感觉道肩头突然被搭了一只手。
叶潽愣了两秒,慢半拍的抬头朝身边的人看过去。
温洱如常的没什么表情,眼皮垂下来时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凶狠,吓得一众普通人看见他就下意识保持距离,生怕自己不小心触了他的眉头。
温洱于是又没什么情绪的把视线收回来,抬脚面无表情的继续往外走。
叶潽被他一手圈在臂弯里,因此不可避免地沾了他的光,缩在一起的肩膀渐渐舒展开,也没了那种大庭广众之下的紧迫感。
她就这么一路被温洱圈着出了张府,中途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沉默着从人群中脱离出来。
刚经历过一场瘟疫,虽说中间过了两个节日,但城内的气氛仍旧算不上热闹,街上寥寥几个行人,步履又总是匆匆。因此张府小小姐的百岁宴算是庐城近半年来最大的喜事,张家又一贯会做人,所以大多数庐城百姓都愿意来为小小姐祝贺。
叶潽和温洱从张府撤出来的途中还不断遇上新来的宾客,一个个脸上都挂着藏也藏不住的笑容。
叶潽忍不住戳了戳温洱的腰窝,换来那人怒目而视的表情后又自顾自的假装看不见,视线追着院内风独摇怀里的襁褓说:“这孩子一出生就拥有了全庐城百姓的爱。”
温洱明知叶潽已经对自己凶狠的眼神免疫了,说话前却还是习惯性先故作凶狠的瞪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才撇开视线,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嘁笑。
叶潽对他的态度也习以为常,自觉把那一声嘁笑在心里换算成认同,自顾自道:“这孩子肯定会长寿的。”
她只是随口一提,不料话刚出口就被心底突然冒出的一道声音反驳:“不!这个孩子早夭了。”
那声音说完这话犹觉不过瘾,停顿两秒后又报复性的继续道:“不止这个孩子,孩子她娘最后也不得善终!”
这声音躲在她心底,明明只是在陈述事实,听在叶潽耳朵里却跟诅咒没什么两样。于是她愣住了,不敢置信的瞪圆了眼睛,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温洱闷头走出两米才猛然意识到叶潽没有跟上来,扭头就见那人直愣愣的定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一片毫无感情的空白。
他皱了下眉,又几步折回去问:“怎么了?”
“我……”叶潽听到声音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温洱不知所措的眨了下眼,脱口而出道:“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
温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后一双眼睛立马就眯了起来,语气里甚至难得的透出几分急迫的问:“你听见什么了?”
“好像是关于风独摇的……”叶潽不确定,一句话说得又慢又轻,回头茫然的将视线落在风独摇身上,又收回来。
“我听见那声音说风独摇不得善终。”叶潽终究是不敢相信自己心里居然会产生这样恶毒的念头,犹犹豫豫的不敢告诉温洱,说她心里那道声音连风独摇怀里那个刚百天的婴儿也一道诅咒了。
温洱却仿佛对她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似的,听见她这话后一挑眉,补充道:“还有她怀里那个孩子是不是。”
说是疑问,其实温洱的语气十分笃定,叶潽最初没有意识到,两秒后才猛地抬起头来,黝黑的瞳仁里写满震惊的朝温洱看过去,问:“你怎么知道。”
温洱张了下嘴想说话,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却没说出来,脸上瞬间爬上一丝恼意,仔细看还有点狠厉。
他费力尝试了两次,发现确实没办法后不得不懊恼的闭上了嘴,并且迁怒于脚下的地面,脚尖狠狠在地上碾了一下,咬牙切齿的说道:“猜的。”
“哦……”
意外的是叶潽居然也没有怀疑,简简单单应了一声后便像忘了这事儿一样,笑眯眯的用指尖又在温洱腰窝戳了一下,冲他抬眉道:“我看你刚刚都没怎么吃东西,要不要找个地方再吃一些。”
温洱似乎对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天真有些恼,不悦的撇开视线说了句“不要”。
然后不等叶潽失落,又硬邦邦的补充:“回去你自己做。”
叶潽愣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这可能就是温洱别扭到极致的服软方式了,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很快又垂头笑了出来。
“好。”她说:“回去我给你做。”
但老是让叶潽一个人做饭也不太合适,跟压榨她似的——她用肩膀撞了温洱一下,自告奋勇要教他做饭。
“你吃我的住我的,做顿饭孝敬孝敬我怎么了?”怕温洱不同意,叶潽还故意先从道德层面打击了一番温洱,色厉内荏的抬高了下巴,视线向下耷拉着看温洱。
可温洱根本没把她这些小心思放在眼里。
叶潽让他做饭,他便在脑子里把之前看叶潽做过的步骤重复了一遍,然后一挽袖子,洗菜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之前本身就会做饭还是单纯就是脑子好使,那些步骤在他脑子里存的一清二楚,丝毫不用费力回想。
叶潽在旁边看着,本来还觉得自己可以时不时插个手,顺便占温洱两声便宜,谁想温洱做饭的一套流程比她还要熟练,轻车熟路的模样让叶潽忍不住怀疑温洱失忆前多半是个厨师。
她趴在灶台上看温洱手脚麻利的往锅里放葱花。
葱花落到锅底的瞬间香味儿就爆出来了,不依不饶的往叶潽鼻子里钻……叶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间的香味顿时更加浓郁了,定睛一看,原来是因为过了炒底料的步骤,温洱已经开始往锅里扔鱼了。
鱼是温洱不久前刚去河里抓来的,抓回来时还活蹦乱跳的,尾巴一翘一翘的甩了叶潽一脸的水。
叶潽讨厌剥鱼鳞这个过程,所以从来没有做过鱼,温洱杀鱼时她也躲得远远的,嫌鱼身上腥味重,不愿意往前靠哪怕一步。
瞧见鱼肚子被剖开还信誓旦旦的发誓说自己绝对不对碰这条鱼哪怕一筷子,谁想食材还没下锅叶潽已经顺着葱香味儿摸了过来,等到鱼身被烧得焦黄翻面时,更是已经将自己片刻前的誓言扔之脑后,多嘴多舌的在温洱旁边发表意见。
温洱面无表情的把身边嘀嘀咕咕的叶潽当空气,连哼都没有哼过一声。
叶潽不高兴,故意把脸往温洱跟前凑,打定主意非要捣乱不可。温洱不动声色的把鱼盛出来摆盘,然后重新起锅倒油,做另外一道菜。
叶潽没能捣成乱,不甘心,还卯足了劲儿要往前凑,结果脸刚凑过去就被一只手盖住了,紧跟着是油锅被炸响的滋啦声,叶潽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另外一只手圈过来揽住了自己的腰,然后轻轻松松地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后,在温洱后背的位置被放了下来。
叶潽愣了一下,直到温洱若无其事的把手收回去才猛然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扒在温洱背上去够他的手。
温洱没能拗得过她,被她抓住了手,看清了手背上被油溅到的小红点。
叶潽刚才凑得离油锅太近了,油溅到她脸上恐怕当场就得毁容,温洱就把手盖在她脸上替她挡了一下,挡完又觉得这方法治标不治本,索性把她整个人抱到了身后,谁想没安生两秒那人又凑了过来,抓着他的手扁嘴。
温洱想把手抽回来,叶潽拽的紧紧的不同意,温洱就只好眼睁睁看着锅里的青菜渐渐从嫩绿变得焦黑,心情复杂的眯了下眼。
叶潽愧疚的都快把自己砍成几段儿扔进油锅里炸了,不小心抬头一看发现温洱居然在心疼锅里那点不值钱的破青菜,顿时气得不行,哼了一声用眼尾余光瞪视快要粘锅的青菜,把火灭掉后拉着温洱去上药。
本来就不是大伤,温洱瞧了两眼,觉得这也就是叶潽发现的早,她要是再晚两分钟发现说不定就已经好了!叶潽却不依不饶,嘴上同时嘀咕:“胡说,你明明娇气的不行,之前帮我洗个衣服,手刚在水里泡过就红了。”
叶潽话赶话的往外说,半点不过脑子:“我泡了那么半天水都没红,你可好,手刚伸进去就红了,跟我虐/待你似的。”
温洱习惯性不回答,在心里哼哼两声后猛然回过神来,原本随意耷拉着的手指毫无征兆地向上一翻,抓住了叶潽的手。
“你说什么?”
他语调又急又低,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叶潽,后者却在抬头的瞬间眨了下眼,没能说得出话。
这表情,温洱一看就知道她又忘了。
不死心的盯着叶潽的脸又看了半晌,直到确定真的没戏之后才松开手,眼中飞快闪过意思失落。
他想不起来自己的怎么恢复记忆的,好像就是一瞬间,他突然就冲破了那层枷锁,可叶潽明显跟他不一样——她总会在不经意间透出点之前的影子,却总也冲不破迷雾。
最后那盘烧焦的青菜还是被扔给了院子里养着的野猪。
怎么说也是因为她才焦的,叶潽一开始本着一颗赤子之心,热泪盈眶的跟温洱发誓说不管多难吃她都会把这菜吃光,结果刚尝了一口脸就黑了,子昂心里劝自己道人生苦短,何必要走捷径。
温洱就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她演戏——叶潽说她要把那盘青菜吃光时他没反应,叶潽翻脸不认人要把菜扔给猪吃时也没说话,只在叶潽端着一个空盘回来时越过她往院里看了一眼,然后垂下眼睛淡然道:“嗯,也算实现了。”
“什么实现了?”叶潽正低着头在认认真真的挑鱼刺,挑完后本来想往自己嘴边递,筷子都伸到嘴边了不知道怎么想得突然换了个方向,放进了温洱碗里:“你吃。”
温洱也不跟她客气,夹起那块儿挑好刺的鱼肉就往嘴里送。
正眼巴巴等着他拒绝的叶潽一顿,脸上表情垮了下来,委委屈屈的又夹了一筷子鱼放进自己碗里,这次怎么也不跟温洱假客气了。
她还惦记着温洱那句话,见温洱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还主动问道:“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啊?”
专心当哑巴的温洱总算看了她一眼。
叶潽也是傻了,对上温洱的视线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她这会儿满嘴都是油,一定不好看,谁想还没等她在心里琢磨出对策,就见温洱已经挪开视线去看院里那头猪了。
叶潽心里陡然而生一股不好的预感。
野猪从前在外流浪时不晓得吃了什么苦,连烧焦的青菜都能吃得下去,温洱挑着眉收回视线,淡淡道:“不是说要吃完吗?它替你也算。”
……
为什么也算?是不是在暗示她也是猪?
叶潽的脑子总是在这个时候转得飞快,视线探究的在温洱脸上扫过,可温洱不管高兴还是生气都是那一个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叶潽就毫不犹豫的放弃了,转而继续异想天开:“你说那猪咱也养了一段日子了,要不给它起个名吧。”
温洱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
“算了。”叶潽又说:“反正最后都是要被吃掉的,起名还浪费感情……你吃过猪蹄吗?听说吃啥补啥,要不明儿我给你卤个猪蹄吃吧,说不定你的手会好的快点呢?”
温洱一言难尽的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他这个半个时辰就能好的手,究竟要怎么才能好的更快点……说不定没等叶潽动手开始杀猪呢,他就已经好了。
叶潽胡说完也满意了,垂着脑袋开始专心吃鱼。
她特地观察过了,除了她刚刚夹过温洱的那块儿去了刺的鱼肉,温洱的手再没往那盘鱼上伸过……叶潽自个儿在心里脑补了半天,觉得温洱大概是不喜欢吃鱼,只不过刚刚不忍心拒绝她,才忍着难受硬吃了一块儿。
她都快被自己的想象感动死了,掐着嗓子用一种做作的声音问温洱是不是不喜欢吃鱼。
温洱说喜欢。
叶潽愣住了,心想这个答案怎么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呢?于是又问:“那你怎么不吃鱼呢?”
温洱说:“不想剔刺。”
叶潽:“……”
她正在一言难尽,一抬头看见温洱说完居然还看了她一眼,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意识到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自己可能就要给温洱当一辈子的挑刺工了,于是飞快移开视线把头垂了下去,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世间万物讲究一个此消彼长,叶潽的存在感降低了,温洱的存在感自然而然的升高了。叶潽正埋首当鸵鸟,冷不防听见对面温洱笑了一声,笑声混在空气中无孔不入,存在感已经快要低到尘埃里的叶潽顿时被这声笑击中,任凭自己从脸颊道脖子,红了个遍。
造孽……她想,温洱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