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回来了。”下人们毕恭毕敬,当然他们一转身就会对这个一身戎装的“小姐”品头论足,冷竹并不在意这些。“老爷在书房等着呢。”
穿堂,长廊,她一向喜欢这里没有浮华却厚重的感觉。擦身而过的,依旧是当年的武库,只是那杆长枪——炽焰已经到她手中了,连同枪一起的,是冷炎将军一身的武艺。
书房内,冷炎难得雅兴地在作画,门口人影一闪,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将军。”冷竹拱手行礼。
“明天就是夏祭,不要忘了。”浅绛一挑,继而拉出几丝深红的脉络,转瞬之间,一个荷苞跃然纸上。“夫人在正厅等着你,去吧。”
“遵命。”
她悄无声息的离开,冷炎停下画笔,盯着远去的身影,轻叹一声:“这孩子……”
夏天是南晋最难过的时节,洪灾,干旱,一个个循环折磨着这里。然而最可怕的,身在都城的贵族们永远感觉不到。瘴气的森林里,蚊虫从来不惮人类的存在。只要成为目标,它们会朝你身上每一块裸露的皮肤扑上去,即使打下去,变成一手的虫浆,后来之虫也会毫不犹豫地再扑上去,吸取鲜血的同时,也给人留下南晋大陆上最无情的恶魔——瘟疫。
基于此,不管改换了多少朝代,皇帝都会在夏季举行一年当中最盛大的祭奠,祈求神明对百姓的庇佑。
队伍绵长而缓慢,马匹和随从们都压着细细的步子,最前面的旗帜引着宫廷乐师,手指翩飞,丝竹萦绕,蜿蜒婉转,声声入耳。首席歌者站在乐师队伍中央的马车上,吟唱着那首古老的歌谣:
山风洌洌兮
云水觞觞
路尽天涯问何方
夏源绵绵兮
菊下荷藏
竹冷松淡梅暗香
何其美兮
南晋我乡
何其富兮
南晋我乡
……
“皇伯父,你说那老公公从早上出发唱到现在怎么一点也不累?”兰月公主睁着好看的眼睛,手拽了拽身边穿明黄皇袍的长髯长者。
“那可是首席乐师,你要叫先生。”那人发出爽朗的笑,看着眼前的女孩越发明丽动人,心中一阵宽慰。“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这是开朝神武皇后作的曲子。神武皇后文武双全,是世间难得的其女子。”兰月公主说到这里,一脸的向往,“兰儿也想像神武皇后一样。”
“呵呵,你真想当皇后?那就是要当朕家的媳妇啦?”那人,南晋的皇帝,看着当年的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不禁心中一阵欣慰。
“伯父又取笑月儿了……”兰月公主羞红了脸,低下头,却不禁透过修长的睫毛,用余光打量着不远处两个骑马人的身影。
两匹黑马精健地迈着步子,但缓慢移动的队伍显然让它们有些不耐烦。靠前的一匹马上的主人嘴角噙笑,凤目秀美,眉修长而高挑,有着不输巾帼的美貌,身量在南晋人中算得上是高大。他索性让马撒开了步子,小步跑起来,却在队伍之中引起了一阵骚乱。黑色绣金线的披风随即飞扬翻滚,露出里面的猎装,袖上的龙纹却被黄绸束着,这个象征着皇族身份地位的图案要在狩之后的宴会之前由祭司祈福,揭下,以神明的名义为这图案重新注入神力。
“太子陛下,请慢点!”随侍的长官急忙劝说,但谁又敢冒犯这国家的储君,未来的皇帝呢?况且,太子胯下的良驹云骓即使只是小步跑,凭他的两条腿又如何追得上?
后一匹马上的人容貌不如太子俊朗,略略觅得到相似的眉宇之间深蕴着一种内敛和劲道。他更为高健的身躯让他更像是北荒人。同样的装束,只有长袍的颜色略略不同,是受封王爵位后专有的深靛,自南晋开朝以来只有宫商角徵四位,比一般以序命名的亲王地位要高。本朝仅有的一位封王——徵王,以当朝二皇子金亚天治朝治军得力受封。
金亚天深知兄长金亚风的脾气。驾起雷骓,转瞬之间就追上了太子。“皇兄,这毕竟是夏祭,还是郑重一点好吧?”
“亚天,你不也是闷得慌吗?干脆我们兄弟赛一赛吧!”还没有等徵王答应,太子就已经纵马上前,风中飞扬起一阵爽朗的笑声。两道黑色闪电穿梭在浩荡的队伍之中,引起一阵慌乱。
闪电擦过三个身着玄色长袍的人身边,不似周围人的慌张,年纪稍长的那个人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侍的长官赶紧赶上来,单膝跪下:“冷将军,请见谅,那两个是……”
“知道了,不用多说,到皇上身边吧。”冷炎示意冷竹继续前进,同时盯了正在马背上打呵欠的冷松一眼,摇了摇头。
随侍长官大着胆子看了这与众不同的三人,却被一道精锐的眼神吓了回去,赶紧退下。“爹,还有多久啊?”冷松继续打着呵欠,顺便揉了揉眼泪。
“你这个不孝子,整天只知道泡在药房里头。”冷炎对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无可奈何,想想自己历代戎马世家,却生出了个郎中儿子。若真能继承武将传统的,恐怕只有她吧,冷炎瞥了身边屹立不动的身影,却摇了摇头,这等虚名,还是让它散了吧。
“不想挨打就耐着性子,再打一个呵欠就打你十鞭!”冷炎把脸别过去,不看冷松瞬间冻结的脸。冷松暗自低下头来,一边低骂着哪个祖宗制定的狗屁规矩,贵族的后裔也可以参加这种无聊的祭典,一边盘算着怎么让菊茉夫人帮他求情,让他少被打几鞭。
队伍终于到达。那是石制的祭坛。
变幻无常又时常有暴风雨的天气中,木制的结构根本不可能熬得太久。因此南晋多以石筑屋,或者以竹制,取其轻巧灵便。即使是石制的结构,也经不起雨水多年的冲刷,曾经的棱角现在已经光滑,低洼的地方蚀出深深雨道,但石砌的台阶依然坚固,可见当时巧匠之功。
红色的长毯从祭坛的中心延伸至御辇之下,祭司穿着雪白的长袍,右手端着紫金盏,缓缓跪下,盏中清水不曾洒出一点。
随着祭司将头深深埋下,御辇的帘子被轻轻挑起,皇上,曾经征战天下,现在已露出疲态的皇上,迈着依旧王者的步子走了出来,将指尖在清水中沾了一下,右手食指滑过额头,而后垂下,跟着祭司向祭坛的中心走去。
夏祭,开始。
“喂,你真的准备在这无聊的地方待一天?”未来的君主用手肘碰了碰弟弟的手臂。
“皇兄,夏祭事关重大,不可造次。”金亚天不动声色,盯着祭坛上的几个身影,嘴唇仿佛没有动过。
“我说,就只有这一个机会,你不走我可要走啦!”
“风哥,不差几个时辰!”金亚天不禁转过身子劝道,却知道亚风一定不会听,因为每年如此。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他就会溜掉。
“若天诚悯,佑我南晋……”祭司悠长的声音例行地在天空中响起,太子四处张望之中发现,耐不住性子的可不止他一个。看看,叶丞相的公子摇摇欲坠,是要睡着了吧;冷将军后面那个,明明想打呵欠,却拼命忍着;还有九王那里,兰月儿在东张西望呢!
他朝兰月公主勾了勾手指,兰月偷偷看了看父亲,红着脸点了点头。
“起祭!”祭司扬起了手臂,全场人向着坛心跪下了,飞扬的尘埃也换来了金亚风等待已久的机会。在每个人闭上眼睛和祭司一起或真诚或无奈或别有用心的祈祷时,他轻轻跃出人群,拉起兰月公主的手,牵了云骓,带她攀上马背,向远处浅浅的丛林跑去。
逃掉的,自然不止太子和公主,冷竹相信在战场上拼杀了多年的冷将军会不知道身后闪过的一阵风是怎么回事,尽管他闭着眼睛。
“别管他。”冷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现在,应该专心为南晋祈祷。”
冷竹难得地感到诧异。如果说这世上还剩一人不信天命的话,那绝对是冷炎。是将军变了么,抑或南晋真的沦落到只能祈祷的份上了?
她没有再想下去,思考不是她愿意做的事情。有时候,没有什么事情比不用思考更快乐了。冷竹只是和周围的人一样,俯下身躯,将额头虔诚的挨着大地。
祭之后,狩开始。
狩,说穿了,亦不过是让那些渐染华发的战士回味一下当年的英勇,围猎三驱,网开一面,矫健的犬奔涌而上,骑手们等待着最佳的时机,将手中标有记号的箭,射入猎物的躯体之中。皇上和几个老王爷象征性地击中了几个猎物之后,就放慢了马的脚步,让年轻人继续追逐,他们则谈起了与狩猎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将军依旧好身手!”皇帝靠近冷炎将军,表面是赞叹,实际上是让其它人回避的不着痕迹的开场白。
“陛下过谦。”冷炎将原本半搭在手上的羽箭放回箭筒,等待着他的下文。
“真的不考虑让冷松袭你的爵位?你是一等公,他袭下来至少是侯爵。”这位一等公从受封到如今从来不让人称他爵位,只是认了“将军”之名。冷家三世两公一侯,都是战马上打战功,当之无愧。然而偏偏冷炎之子冷松无心从戎,将门也未必是虎子啊。“冷家世代权贵,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犬子不肖,臣无能为力。”冷炎没有一丝惋惜,轻催马,与皇帝拉了距离。
“亚风那孩子还不是,早不知道到哪里野去了。”
南晋的马不同北荒。南方交错的丛林自然容不了北方的高头大马撒欢奔腾,因而南方本土马个头较小,然而矫健灵活。云骓和雷骓杂合了两种马的优点,总是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只是在祭典阶段如往年一般消失的云骓驮着主人不寻常地出现在狩猎的队伍之前时,良驹已经疲乏得站不住,瘫倒在地上。
金亚天晃过一眼,马上倒伏的人熟悉的身形让他大惊失色,忙从马上一跃而起,赶在云骓将太子压住之前,将他救了下来。
触手一片温润,搭上太子的身子却一片冰凉。金亚天心中一紧:谁将他伤成这样?皇上和官员陆续围了上来,喧杂声中太子的嘴唇动了动。皇上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跟前,在他神智即将涣散之前听到了这样几个字:“月儿……救……”
兰月公主!皇上迅速下令:“速去追查兰月公主的下落!”九王爷一听此言,知道女儿出了事,脸登时煞白:“皇兄,我可就这么一个女儿!”
“王爷请放心,依太子身上之伤,应该是山贼作乱,意在诈取赎金,不会伤公主性命。”冷炎让人送太子回行宫,并差人送九王同去。
“真的只是山贼吗?”皇帝看着众人远去的身影,问道。
“当然不是。”冷炎毫不掩饰自己刚才的谎话,“从伤口来判断,对方采用的应该是北荒的兵器,但武功路数却不同。看来夏祭并不如预想中的顺利。”
有多少人马混进来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太子与公主遇袭究竟是偶然还是精心策划?冷炎没有让这些问题问出口。他知道身边这位曾经和他纵横疆场,如今君临天下的人,敏锐的嗅觉,在养尊处优多年之后未曾退化,只是收敛了锋芒。
时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赶在兰月公主被伤害之前,也赶在对方意识到手中人的重要性之前。等到谈判条件提出之后,事情将会更加棘手,或者,万一没有谈判……君王拂袖而起:
“所有人寻找兰月公主的下落。成功救得公主者,朕许他任何条件!”脱口而出之后,皇帝顿时有些后悔这诺许得太大,却在瞬间做好了万全的打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冲在最前面的一骑,是一向沉着冷静的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