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要发票、忘了看车牌,就连是哪家出租公司的车都想不起来了。
秦桑胸口翻江倒海地懊恼起来,自己本就不该来。
满怀着这样的情绪,说出那样的口误,就不奇怪了。
醒过来的时候,秦桑觉得精神好了些。脚冰冷冰冷的,收起来往沙发上一盘,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一层层的叠影间,弗洛伊德又开始说话了。
这次他说的,是遗失。
那枚遗失的ZIPPO打火机。
秦桑隐约意识到,自己从黑暗里拽出了一根锁链,环环相扣。自己一把一把拉出来的,最终会是个什么东西呢?
遗失是有原因的,弗洛伊德说。
秦桑合上书,看着封面上的弗洛伊德,轻轻地点头。他燃起一支烟,塞进嘴里。
有些人潜意识里想要换一个新的,所以旧的东西就悄悄遗失了。自己有过这样的事吗?也许吧,但这次肯定不是。那枚ZIPPO在丢失前被精心地保养着,太阳会在上面照出流动的银光,这是无数次摩挲后的结果,比新买来的时候更合心意。
不要光想着这些,记得吗,我还说过些别的。弗洛伊德在角落里慢慢地说。
别的?
会遗失东西,更通常的情形,是这件物品会带来不太愉快的联想。
有一些鬼魂藏在心底,它们不停地叫喊:丢掉它,不要再看见它。于是在一个你不注意的时刻,身体的某个部分诡秘地做了个小动作,让这件该死的东西永远离开你的视线。
可是可是,这枚ZIPPO有多称我的心,哪里能有什么不愉快的联想?
秦桑嘴里默默念叨着,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弗洛伊德。
或许不是ZIPPO本身的问题。有些事情潜得很深,拉上来需要费些力气。是谁送给自己的这枚打火机?
秦桑咧了咧嘴。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打火机是他自己去百货大楼买的。
秦桑把腿放下,站起来。腿麻了,他在厅里一瘸一拐地走了两圈,忽的想起来,他一直没给嘴里的烟弹过烟灰。
见鬼,快要烧着嘴了。他连忙把烟拿下来,却发现根本没有点着。没有打火机。
百货大楼,百货大楼。秦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不情愿回
忆起那幢百货大楼。
腿部的麻木已经解除了,秦桑披起件一外套,出门把汽车发动起来。
秦桑常常自己和自己较劲,什么鬼理论,不愿想起那儿就能把ZIPPO掉了,偏偏还要再去一次买回打火机来。
车在路上跑得飞快,秦桑强打起精神,重金属音乐在小小的车厢里震天吼着。即便这样,他还是有一点点的恍惚。
因为他想到了乔沁。他第一次碰见乔沁,就是在百货大楼的大门口。
那时她是一个怯生生请他填一张市场调查表格的女大学生。秦桑老老实实地填完递还给她,扭头走了十几步,大着胆子再跑回去搭讪。一年半后乔沁毕业不久,就成了他的老婆。
停好车子,秦桑走进百货大楼。当年他遇见乔沁的时候,这里还是很光鲜很时尚的一个地方,现在已经有些破落了。只有人是旧的好。
不知道乔沁现在好不好。他不情愿回忆起这里,就是因为乔沁。
秦桑挑了一枚和原来一模一样的打火机。在手里温热了很久,才放进裤子口袋里。
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就准备四处逛一逛。他不是每天进市里,索性多买点东西带回去,等会儿还得去一次大超市。
他一层一层地转着,其实什么都没有买。
“哎,秦先生吧?”一个声音让他警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卫浴用品专卖店的前面。
秦桑疑惑地看着热情和他打着招呼的店员,这个人,自己认识吗?
明明有其他的顾客正在光顾这家卫浴品牌,他为什么来和自己说话?而且他居然知道自己姓秦。
秦桑再看了这名店员几眼。没印象。
“那个按摩浴缸还好用吧?”他笑着问。旁边那两个顾客正围着这家的浴缸打转,看来他错认了自己是刚买了他家浴缸的老客户,想借着问候再做成一单生意呢。
说到按摩浴缸,家里倒的确有一个,不过样子嘛。
秦桑的目光扫过旁边的浴缸,突的一阵心悸。
样子就和这里的一模一样。
“哟,您忘啦,才两个多月前的事情呀。”
回想起来,家里的浴缸的确是新的。可那是什么时候买的,为什么要把老浴缸换掉,自己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秦桑觉得自己的心脏凝结起来,停止了跳动。
“不会吧,您真的想不起来了?哎对不起,要不我认错人了,等我想想,您是住在。”好记性的店员报了个大概的地址出来。
秦桑仿佛听见心里什么地方碎裂开,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又一下,
然后拼了命地擂起鼓来。
他勉强向面前的男人笑了笑,也不管自己脸上僵硬的肌肉有没有露出些弧线,径自飞快走开。
阳瑾再按了一次门铃,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他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
屋外的花坛里有很多主人自种的花草,阳瑾挪开左边的一盆仙人掌,用脚尖翻了翻下面的泥土,然后弯腰拾起一枚钥匙。
秦桑的忘性很大,阳瑾亲眼见过这位老同学在忘带钥匙的时候这样开门。
拧动钥匙,门开了。
秦桑是阳瑾初中和高中的同学,他们的关系,放在女人之间叫闺密,当然,男人之间叫铁哥们儿。
在斯坦福大学拿了心理学博士,阳瑾回国开了家心理诊所。时常有电视台请他作为心理学专家上节目,混得相当不错。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在诊所的办公桌前接到了秦桑的电话。
电话里秦桑没有详说,只是希望他尽快来一次,有些事想和他说。
急促的语速,有时莫名的停顿,嘶哑的声调。并不需要动用心理学的专业知识,阳瑾都能听出这位老同学情绪的不稳定。
是极度的不稳定,按照他的经验,电话那头的秦桑很可能正处在崩溃的边缘。阳瑾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把这位很有前途的雕塑师逼到这样的境地,他只能尽快地赶过来。
这是幢三层楼的别墅,阳瑾把鞋脱在门口,轻轻地走了进去。
“秦桑!”他大声喊。
一楼是客厅厨房,几乎一目了然的格局,并没有人。
楼梯旋转向上。阳瑾抬头望了望。
“秦桑。”他又叫了一声,微微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向上走。
二楼没有人,三楼也是。
阳瑾皱着眉回到一楼。秦桑去了哪里?
客厅的地上掉了一本书,封皮脱开了散在另一边,看上去好像是被人用力扔在地上的。阳瑾捡起了书和封皮,看见了印在上面的弗洛伊德肖像。
“奇怪,他怎么会看这样的书。”
忽然,阳瑾听见背后有些极细微的声响,连忙转过身。
对了,一楼还有个地方没有看过。
推开厕所的门,阳瑾看见了秦桑。
好像是刚刚在按摩浴缸里SPA完,秦桑赤着脚站在浴缸外。不仅光着脚,他身上什么都没有穿,水珠慢慢地从发梢往下滴,和从身上流下的汇在一起,在地上合成一大滩。
更突兀的是,一把工地锤头朝下立在地上,秦桑用手扶着柄。
“秦桑。”按捺住想大喝一声的冲动,阳瑾放轻了语气说。
“阿瑾啊,你来啦。”秦桑转过脸向阳瑾笑了笑。
这个笑容让熟极了他的阳瑾觉得有些陌生。
秦桑却没有一点感觉,他仿佛正在一个很舒服的环境里,随意地和朋友聊着天。
“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我去了一次新华书店。”
秦桑把这一天的经历絮絮叨叨地说给阳瑾听。时节已近深秋,他好像不觉得一点凉意,可是阳瑾分明看见他的皮肤上起了一个个战栗的疙瘩。
秦桑的身材还没有走样,但是小肚子已经微微凸起,手臂因为工作的关系锻炼得精瘦。此刻,随着他叙述的深入,语气依然平静,拄着工地锤的右手却越来越紧张,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来,小臂上纠结的筋肉也开始蠕动。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买这个浴缸,原来的浴缸在哪里,怎么这一切我全都不记得了。你是学心理的,你肯定知道有一种情形,
人是会强迫性遗忘的,是不是?”
秦桑这样问道,却并没准备听见任答,接着说下去:“要是有自己很不愿意来的事情,有时候人就会选择主动遗忘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连带着件事有关的一切,都通通忘记,或者,丢弃。如果我不是正好买了那本书,丢掉的ZIPPO打火机、那幢百货大楼以个浴缸,这一切我都不会在意。但是现同了。”
秦桑停顿了一会儿,望向那个浴缸。
“这个按摩浴缸很不错,水流打在身感觉,就像小沁在帮我按摩。我每天都这里面泡很久,那种感觉,可是你知道,她两个多月前失踪了。”
秦桑向阳瑾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个店员告诉我,这个浴缸,就是我两月前买的。”
阳瑾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在冒着寒气。
“我到警察局去报案,他们查了很久,没有线索,我一直在想,我亲爱的沁到了哪里。现在我终于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