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子有什么好怕的,每准他只不过是这附近的一个老穷汉罢了。”
我这么安慰自己,也就放心了些,随口答应着:“没什么。”
扒了几口饭,我还是有点好奇,就有意无意地问:“爸爸,我们这农场附近是不是住着一个收垃圾的绿军装老头。”“砰咣。”
爸爸手里的碗掉在地上跌了个碎片四射,满地散的都是白花花的饭粒。他瞪着我的样子惊恐万状,脸色居然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的。
他说:“你,你,看见他了?”
十五年过去了,我已在三舅的资助下在上海大学毕业,并且有了一份在广告公司搞设计的工作,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和另一个大学同学同住。
上海一片繁荣景象,歌舞升平。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时不时地能在徐家汇这样的闹市,看见在天桥上乞讨的丐帮子弟。
有时那些人会让我想起那个穿绿军装的老头子。我还记得当年老爸老妈听到我说起那个绿军装老头子的一脸骇色。还记得他们详细地问了我事情的经过,然后以最快的动作先把我送到了上海的姨夫家里。
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帮我办理好了转学手续。半年后,我们举家迁移至上海市普陀区居住。我曾经问过老爸一次,那老头子到底是谁。老爸紧抿着嘴唇不肯回答。过了很久,他才说:“等你到二十岁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只可惜,我十九岁那年,我老爸就出了车祸,抛下了我们母子离开了人世。
母亲悲痛欲绝,过了没多久,竟也卧床不起。看她每天在呻吟和喘息中度过,我也不敢再在她面前提起那个可怕的回忆。
就这样过了两年,她也撒手人寰。
临终前,她对我说:“小帆,那穿绿军装的老头,你看见的。”
我心里一哆嗦,问:“妈,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让你们这么害怕?这样急地躲到上海来?”她从眼里蕴了两滴泪水从灰黄的脸上流下来,说:“唉,你爸他,他躲他,躲了五十,五十年哪。”五十年啊。”
她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整个病房的人都被她吓得呆住了。我想再问她的时候,却发现我那可怜的母亲,一个善良柔弱的女人,已经在惊恐的叫喊中停止了呼吸。
她的嘴还张开着,两只眼睛圆鼓鼓地瞪住天花板。“嘀呤呤。”电话铃响了。我觉得一个头变成三个大:是谁啊?早晨5点半打电话给我。
我千辛万苦地从床上爬到书桌边,拎起话筒,懒洋洋地说:“喂,找谁啊?”
话筒里的声音是个很苍老,很低沉,还带了点嘶哑的男声,他说:“哎,是刘帆吗?”
声音很陌生,如果不是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一定已经把电话给挂上了。“是啊。您哪位?”“啊,”那人说,“小帆啊,我是你大伯。”
我一直都以为大伯和我父母的关系并不太好。听母亲和三舅和舅妈谈论起他时,好象言辞中说到他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浪荡子。没有固定的工作,成天只知道研究一些不知其所谓的东西。他四十岁死了妻子和儿子,此后始终单身一人。好象还有一个好赌的习惯。
我估计从前还住在农场时,他一定经常问我父母借钱,因此我们举家搬迁时,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联系方式,以至这二十年来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但我印象中,大伯是个为人和善可亲,童性未泯的大小孩。小时侯他待我特别好。而且,他时常会有一些很奇妙的想法。
我觉得那是一种灵感。在我接触过的其他人里,并没有其他人有他这样别具一格的思维能力。所以我接到他电话时心里有点惊喜,但是又有几分诧异,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呢?
我现在的电话号码已经不是刚到上海时用的了,我记得,那时只有三舅偶尔还在和他联络啊。
这么一犹豫,电话那端的人似乎以为我不记得有他这么一个亲戚了,又补充了一句说:“你不记得我了?我就是那时跟你说过到废厂房里面耍收废品老头的那个大伯啊。呵呵。”他竟还干笑了两声,我一下子头皮发麻。
幸好他语速很慢,我连忙接在他后面说:“啊,是大伯啊,我怎么会把你忘了呢?你在哪里啊?”
那毛茸茸的影子,长长的火钳,黑洞般的嘴,以及斜阳如血时照在他眼睛里的那一片斑斓的色彩。这形象仿佛一条正躲在巢穴里睡觉的蛇,随时会钻出洞来朝我那一摞脆弱的神经狠咬一口。
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单挑这件事来提醒我,连忙表明立场,告诉他我已经想起他来了,并岔开话题,生怕他还会说出什么让我感到惊沭的话来。
他好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仍旧不紧不慢地说:“我刚下船啊。翻了半天袋子,没找到你三舅的电话。还好呵,他以前给过我你的电话号码。”
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而且好象喉咙里有一口痰,说话有点不清楚。我有些吃惊,原来他已经到了上海。
他又继续说:“小竹呵,你来接一接我吧。我得到你三舅家去,可是,我不认得路啊。”我一口答应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来啊?”“大约三十分钟吧。”他喉咙里的痰好象更浓了,说话时呼噜呼噜的。他想了一会儿,说:“好,我一定会等你的。”
我发现他这几个字说得很有力。我向单位请了一个假,叫了辆出租急急地赶了过去。十六铺码头人声嘈乱,龙蛇混杂。在这里找一个人,真是跟大海捞针一样。何况这个人和我还已二十年没有见面了。
整整找了近一个小时,我才看见他。这还是因为他旁边站着一个我很熟悉的人。我三舅竟然已经到了。我很奇怪,大伯不是说他没法通知他了吗?
我先向三舅打了声招呼,然后就转过头去看大伯。他也该快六十岁了吧。头上的一头花白已成了雪白色,前额的部分地带甚至已经稀稀落落。个子一向高大魁梧的他还象从前一样身体笔直,并没有因年龄的增大而显出弓背弯腰的老相来。
他的两只眼睛很有神,一看见我,就高兴地笑了起来。“小子,都长那么高个儿了,可惜还是比我差了一点。”他说着就走近我,和我比了比。我觉得很沮丧,看来个子不高是从我老爸这里一脉单传下来的。等等,有些不对。
他的声音和电话里差别很大。他喉咙虽然低沉,但并不嘶哑,语速也很快。不象先前在电话里的时候一直慢吞吞的。
我的心跳一阵加速。这时他却拍了我一下,问我:“哎,小子,一下站就看见你,是怎么知道我来了呀?是三舅告诉你的?”
我盯住他,狠狠地。
虽然没有镜子,但我知道我那时的表情八成就象是在盯着一条刚咬了我一口的蛇。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这时候三舅说话了:“小帆,你怎么来了?因为他这个班次很早,我怕影响你工作,就没叫你。”
我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大喊:“大伯,你怎么了?是你打电话给我的呀。我还问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呢?你说是三舅给你的。”他愣住了。
“这是不可能的。”忽然边上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陌生而又年轻。我回头一看,是个长得眉清目秀的瘦高个儿小伙子。岁数看上去和我差不多。
这个人说:“你大伯下了车就一直和我在一起,没有跟任何人打过电话。”我仔细打量他。说:“你是,余子青?”
他朝我笑笑,走上来捶了我一拳,骂:“臭小子,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他是那时和我一起看见绿军装老头的伙伴之一,也是在我没有离开崇明之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然后互相殴击示意说:“你怎么也来了?”我问他。
“上海是个花花都市,我想到这里来闯荡闯荡,”他高兴地打量着我的穿着,羡慕地说,“瞧你现在,穿得就挺洋气不是?”
大伯说:“子青的父母三年前去世了,这些年一直在跟我学画画。知道你在上海,他早就想来看你了,所以这次我来探望你们,就把这小子也拎了过来。”
说着,他拍拍子青的肩膀,很爱惜地看看他。
但是紧接着,他又转头问我:“嘿,小子,你中了邪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我们先走吧,路上慢慢说。”我拿过他手里的包。
事情并不很复杂,到达三舅家的时候,我已经全部叙述完毕。舅妈还没有回家,表弟还没有放学。我们四个人开始一起讨论,分析出四个破绽。
第一,大伯从来不叫我小帆,他到现在都只习惯叫我小子。
第二,他们的声音有很大区别,那个电话里的声音阴森缓慢的,完全不象大伯开朗爽直的性格。
第三,大伯只跟我提起过他戏耍拾废品的人,但从未说过他戏耍的是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