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镂心刻骨
“上午没有你的戏份,继续睡吧,我一会让助理给你把早餐送上来。”王婧蓉随手把长发挽了个髻,用头绳飞快缠住,又见赵清懿双目怔怔,便凑过来问:“怎么啦?”
“我……我怎么睡在这儿?”
“你昨夜吐得厉害,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睡。”
赵清懿脸色微红,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发现地毯毛料崭新,干干净净,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香水味。
她马上意会到了什么,愧疚道:“麻烦你了。”
“没事儿,怪我和李溪莛灌你酒。伺候你是应该的。”说到这里,她眉头一挑,坏笑道:“怎么?你希望是他照顾你一夜?”
赵清懿微怔,蹙眉道:“当然不是!”
“哈。”王婧蓉披上外套,白嫩肌肤一闪而逝,“我去片场啦。我看过你的剧本,接下来几场戏都不算难,你可以好好休息下,用心揣摩‘投河’那个镜头啦。”
原本悄然升温的气氛,在“投河”二字中陡然降至冰点。
赵清懿低沉地“嗯”了一声,王婧蓉又回头关心地看了看她,才出门而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李溪莛但凡来片场探班,就会带赵清懿和王婧蓉去喝酒亦或饮茶,赵清懿也由最初想探听消息的意图,变成了喜欢三人相聚、言笑晏晏的热闹感觉。
转眼已是年末,《影梅情雾》的正剧进行了一小半,董小宛与柳如是的故事却即将拍完。没人能猜得透李溪莛到底是什么打算,但把董、柳二人的故事以电影的严厉手法来拍,导演方成安和数位大明星都没有任何怨言,足以说明他们私下里达成了一致。
再过两天既是元旦,公历新年的第一天。
赵清懿只要再拍一个镜头,便可藉由空档期回家过节,陪伴母亲。
而她将要饰演的内容,则是王婧蓉提醒过她的那段“投河戏”。
化过了妆,穿好了衣裳,伴随着导演的一声开始,赵清懿缓缓走向夜幕笼罩下的镜湖。
这里是秦淮马场的另一处景区,与松鹤潭景区隔山相连。由于位置偏僻,湖上风冷,交通不便,游客少有光顾,李溪莛轻而易举地包了场,打算在这里拍摄柳如是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刻。
此时,月光朦胧,冷辉倾洒。
大明万里江山已经在清军铁蹄下彻底沦陷,柳如是与钱谦益乘舟摇橹,夜荡西湖,为表忠贞之心,决定以死全节。
由于历史原型为初夏夜晚,所以赵清懿和余彦明不能穿太多衣裳,以轻衫乘舟,夜泛湖上,若是表现良好,一次即过倒省了不少罪受,如果发挥不善,非得冻出病来。
李溪莛端坐在方成安身后,目光没有同大导演那般紧盯着监视器,而是遥望着在摄影师的跟随下,在冬夜冷风中缓缓摇橹荡进湖中的两个身影。
由于是在夜间取景,大多数无事可做的演员和剧组成员已经回客房休息,但也有一部人非常喜欢看余彦明和赵清懿的对手戏,手捧热茶,裹紧衣衫,抱着欣赏的态度围站湖旁。
梁颖茜便在其中。
而那位向来拍完戏就回房休息的女星王婧蓉,这一次也破例留在片场,她放弃了导演组那边可以避寒的简易工作区。而是迎着湖上冷风,神色不动地观察着。
风轻水柔,月夜无声。
柳、钱二人挥臂摇橹的声音,在卷起的白色浪花里似近实远,被紧跟在后的“挑杆儿”收音。
方成安拍戏的宗旨是,尽量去除杂音,只在现场收音,不可避免的情况下才会后期配音。
弦月,镜湖,冬寒,涟漪。
两个衣衫飘荡的颀长身影,遁入夜色,飘至湖心。他们从湖边登舟,再沉默无声摇橹,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架势远离湖岸的过程,都被摄像机跟拍到底。
配以忧伤乐曲,光影变幻,这便是一个凄美得无以复加的长镜头。
秦淮镜湖与西湖的面积大小差不多,但两位演员也不可能乘舟至湖心,大约在远方山峦轮廓稍微有了不一样的弧度后,导演组便给了信号,二人停船,准备下一个镜头。
柳如是遥望湖岸夜景,怔怔出神儿,好似在怀念回不去的故国家园。钱谦益却只是盯着脚下湖水,像是站在了凶兽血口之上,神情惶恐不安。
镜头不断拉近,给二人表情特写。
守在监视器旁的方成安拍掌叫好,想回头看看李溪莛的反应,却见身旁座椅空空荡荡,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半滴未少。
柳如是端起舟上酒壶,斟满两杯,取起一杯道:“钱君,你我虽非同生,但能同死。也算姻缘福报,修成正果。”
言罢目光灼灼地看着钱谦益。
朦胧的月光照过来,衬得文坛宗师面容憔悴,眼眸深处透着几分悔意。他咬了咬牙,颤颤地端起杯,看着在凄冷风中洒然而立的柳如是,心中豪气顿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能得柳卿相伴,今夜死而无憾!”
二人对视一眼,幽幽喝尽杯中烈酒。
柳如是上前一步,脚掌探出船舷,冷风迎面吹来,也不知是舟身不稳,还是她醉意上涌,身体竟然晃了一下,差点晃下轻舟,坠入水中。
剧本与小说不同,小说对于细节的描写会非常详尽,但剧本却语焉不详,只写台词和环境,其他内容都需演员自由发挥。
赵清懿这一晃,差点晃碎了围观诸人的小心肝。
余彦明却不负影帝之名,藉由脸上闪现的一丝惊恐,牢牢攥住她的手掌,沉声道:“柳卿志操高洁,老夫佩服。但今夜投水明志,应由老夫先行!”
说到最后,字字发颤,七分激动三分恐惧。
“一起吧。”柳如是惨然笑着,夜色浓郁,却掩不去藏在悲切中的那丝圣洁。
“……好!”钱谦益目光躲闪,片刻后,才点头同意。
柳如是那颗热血翻涌的心,渐渐冷却。
“走吧!”
话音落地,钱谦益心头一凛,伸出脚尖在湖面上划动了几下,水花渗透鞋底,冰凉刺骨,他打了个颤,苦笑道:“老夫体弱,难忍水寒,不如天暖时再来吧?”
按照过往史料记载,柳如是于此刻应是满怀悲凉,知道钱谦益难舍此生,便不再劝他,而是相拥而坐,直到东方渐白,天色大亮,才乘舟回返。
但赵清懿却对柳如是这个角色,却有着脱离史料之外的个人理解。
她看着钱谦益贪生怕死的模样,清丽无双的脸孔浮上一抹悲痛,指责道:“既决意寻死,又何惧水寒?”
钱谦益端坐地上,叹息饮酒,无言以对。
湖岸风啸,凉意刺骨。
李溪莛刻意敞开衣领,与王婧蓉并肩而立,轻声骂道:“真特么冷,你们演员还得受这罪?”
王婧蓉笑,“为艺术献身,为李总赚钱。”
李溪莛呸了一声,眯着眼睛注视着舟上的两个身影,“能看得清?”
王婧蓉正要回答,却脸色一变。
柳如是见劝不动钱谦益,目光在湖水与湖岸两处逡巡着,眸光凄凉如水,神情悲切浓郁。整个人仿佛都沉浸在挥之不去的忘国愁怨里。
西湖之畔,筑有一座雕梁画栋的“绛云楼”,是他们夫妇定居之所。夜色如浓墨绘就的屏障,阻隔着柳如是的视线,却阻不断在她脑海中不断闪现的美好时光。
朝霞夕雨,春花秋月。时光在看云听风的日子里嵌刻进缱绻的诗词里,一去不返。
柳如是的眸光里先是思念,有喜无忧,紧接着是汹涌如海的悲愤,以及为表忠贞的决然。
导演方成安皱眉咂摸着,暗想赵清懿的表现是不是有点过,可是下一秒,他就收回了自己的误解。
赵清懿遥望着镜湖东方,山峦脚下,想象着清军铁蹄入关、扫荡江南的种种惨象,回忆起扬州城破,大宋官兵与黎民百姓争路出城的混乱局面,回忆起瓜洲渡口,难民奔逃堕江,泅于水中与己争渡,回忆起那位匹马渡江、对身后一切不管不顾的皇兄背影,好似耳边再次响起金兵在扬州城内烧杀抢掠时的呼喊与哭声。
“国土已亡,妾身视死如归,钱君,我去了。”
河东君柳如是柔情侠骨,以义断恩,辞别“救风尘”的懦弱男子,纵身跳起,落入湖中。
“!”李溪莛大骂一声,正要冲过去,却被王婧蓉死死攥住,“还没结束!”
水花飞溅,随风倾斜,铺头盖脸地打在钱谦益的身上,他仅是错愕了一瞬,便附身下捞,拽住柳如是的双臂,将她拖上轻舟。
男子老泪纵横,哀声嘶喊,“柳卿,柳卿,你我择桃林而居,与清廷划清界限,也算向故朝明志了啊!”
柳如是默默望天,眼角泪水晶莹,流入湿乱发梢间,轻盈而逝。
“好!过了!”方成安拍桌大喊。
王婧蓉微微一笑,“还不过去给美人送衣?”
李溪莛确有此意,听她调侃后脸色一红,但见一群剧组成员向赵清懿靠拢过去,便撇开这个念头,冷声道:“别老胡说八道,我曾对母亲发过誓,不娶圈内女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