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不悔初心

第六十四章 不悔初心

赵清懿认为,若在正常情况下,哪怕王婧蓉的表情是不以为然,或者是称奇道绝,也绝无可能是现在这般,迷惘中带着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除非,王婧蓉真的是转世重生的王婉容!

思及于此,她竟忍不住打了个颤。

世间之事,每多惊异离奇。

她能穿越重生,王婉容为什么不能呢?

可是,这个念头只在心里转了一圈,便被她狠狠抛开。

因为她怕,怕那位待她如妹妹般的闺中密友,会因可悲可叹的人生结局,破坏了那段留存在她记忆中,最美好且最不容玷污的纯真友情。

但,当王婧蓉看到她的书法风格时,不经意间流泻出来的表情,却分明在说:她不是只会瘦金体吗?

赵清懿苦叹一声。

默默回忆着每天晨起、夜间在客房中偷偷练字,凭借着过人悟性,倒是把柳如是的笔法融会贯通。可若换成另外一首诗,必然会露了馅儿。

现如今,王婧蓉也将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吧。

是福?是祸?还是一件对大明星来说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心中难以决断,便有些颓丧地闭上眼睛,直到宋殊平凑近身旁画眉涂唇、默默无声。

有关于柳如是的故事,已是进入收尾阶段。

接下来的剧情会发生断崖式的快速发展,余彦明饰演的钱谦益病殁于杭州,享年八十三岁。

柳如是在清兵南下后,在风尘中辗转于离乱之间,好不容易与钱谦益度过了十余年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本该同小宛那般,在悲苦的生命结局里,感受到一丝清澄雅致的诗意人生,岂料夫君一去,竟被争夺财产的钱家亲戚排挤在外,连死后都不能与钱谦益合葬,独自长眠在虞山脚下的孤坟中。

若非她旷世逸才、人生传奇,只怕也会如乡野村妇般,在数场雨雪之后,便被土包外的世界忘得一干二净吧。

如此悲情却惊世骇俗的人物,想要演好她悬梁自尽的一幕,极为不易。

赵清懿不敢纠缠在王婧蓉亦或王婉容的错综复杂的真相里,只能尽力沉入戏中,把自己代入成柳如是,代入到那位博学好古的风尘奇女子身上。

“你看起来有点紧张。”宋殊平捏了捏她的肩膀,手法老练,力道均匀。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睫毛抖动,双眼睁开,通过镜子看到了埋头在乌黑发间,纤长手指娴熟在肩头揉动、看似表情沉醉的化妆师,脸上不由自主地红了几分,忙用力推开他,撇下一句“我并不紧张”便出门而去。

宋殊平望着她快走出门的背影,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鼻端,馨香淡雅,犹存指尖。他立刻狠力摇了摇头,暗骂自己思想龌龊。

其实,他早就与大学期间的赵清懿有过数次合作。

只不过,当时他技术粗糙,她毫无名气。

时隔两年,二人在《北宋》剧组再次重逢时,他已是闻名圈内的金牌化妆师,只因为方成安对他有知遇之恩,才会一直跟组化妆,做着普通化妆师才能做出的选择。但赵清懿的前身仍旧籍籍无名,只能接演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他依旧欣赏她的直爽大方,而她却因为贪慕虚荣,且自认能力卑微,不愿与他过多交往,只想攀援富贵,让自己尽快摆脱困境。

他对此虽略有微词,却仍旧不悔初心,一直到剧组内部开始讨论她服毒自杀的消息。

身边每个人都在说她不自量力,惟有小衣可怜她命苦。

是以,不管小衣如何蠢笨不堪,他都决定把她带在身边,尽力教会她一切。仿佛看着畅快直言的她,就如看到赵清懿一般。

只可惜,再次出现在剧组里的女人,不仅气质大变,就连性格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不再如以往那般会被一眼看透,也不再似带着刺的娇艳玫瑰,而是变成了一朵耐人寻味的晚菊,深秋独放,芳华绝世,却让人无论如何都捉摸不透。

宋殊平又没有因恨自杀过,当然不能理解一个人会否因这种经历改变性格。

渐渐地,他对她的感情也在潜移默化间变得淡了。但看到她紧张焦虑的样子,心底还是生出几分疼惜,便忍不住按了按她的肩膀,帮她舒缓一下,却还是……被她误会了!

宋殊平用力揉按着太阳穴,苦恼不已。

“师父,你,你没事吧?”

耳边传来小衣的关心,他轻轻摇头,“可能是累了,帮我泡杯茶,谢谢。”

小衣拎起茶壶,贴心地在上面试了下温度,发现茶水已凉,便又重新烧了一壶水。在等待水花翻滚的过程中,她望着师傅疲惫的身影,幽幽地想:该不该告诉他,清懿姐姐在和溪莛老板谈恋爱呢……

赵清懿再次回到片场,已是带着些许老态,眼角间刻印细碎的鱼尾纹,胭脂红掩不住嘴唇上的褶皱。

四十七岁的柳如是,或许应当如此吧。

伴随着导演的一声开始,从《影梅情雾》剧组里挑选出来的小配角们便围向赵清懿,或虎视眈眈,或凶神恶煞,倒把钱家亲戚对柳如是的嫉妒饰演得淋淋尽致。

或许是被宋殊平抚平了紧张,或许是看到了坐在角落、遥遥望来的李溪莛,或许是前世坠江而亡的窒息感汹涌而来。

赵清懿强作镇定,却用力过猛,阴错阳差地演出了柳如是超越常人的镇静功力。

“诸亲友长辈稍安勿躁,且待我回房准备,顷刻便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随后轻移莲步,绕过抄手长廊,走向绛云楼中那间满载着十余年欢笑与爱恨的卧房。

在摄影机跟随下,在光影变幻中,赵清懿的背影印刻在并不宽大的监视器里,倒显得无比忧伤落寞。

仿佛这一路走来,走出了柳如是于乱世风尘中的传奇人生。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南宋词人辛弃疾出生时,长福帝姬已然离世十余年。如今想起柳如是的名字由来,竟感觉格外心酸。

接下来是一段或许会剪辑成只有几秒钟的长镜头:

失去了希望的柳如是,取出藏于柜中的三尺白绫,高高抛起,绕过房梁,再搬椅过去,垫起双脚,白颈搭白绫,黑发垂落,木椅翻倒。

一代奇女,在这座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绛云楼中,遥望着窗外山湖,已是清廷统治的明丽风光,果决从容,香消玉殒。

或许是在心中响起的那句“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或许是佯装遥望西湖时、触碰到了李溪莛那对深邃如月下平湖的眸子,或许是前世跳江自尽时的心境再次翻涌不停。

赵清懿这段表演虽凄然却带着一丝神往,堪称完美。

“好!漂亮!杀青了!”方成安惊喜交加下,竟把剧组里不为人知的秘密吐露了出来。

李溪莛之所以决定在正剧《影梅情雾》前加一段“前传”,其实是为了反击耀宇集团处心积虑安排的电视档期。

那部与《影梅情雾》撞车的清宫戏,使整个剧组在拍摄前期方寸大乱,令李溪莛动了真怒。

于是,他便想将计就计,以还原历史本来面目的方式,让董小宛和柳如是为主角的电影,先一步在荧幕上映,深入人心,为董小宛被误会成董鄂妃的事实辟谣。让耀宇集团的电视剧无立足之地。

随后,《影梅情雾》定档暑期,前后夹击下,虽然无法撼动耀宇集团在国内影视的地位,但却可以让它卸掉“精品影视制片方”的虚假头衔,也能让九寰影视更上一步。

接下来,便是李溪莛带着楚崨等人,进行秘密剪辑,将“前传”做成电影,在耀宇集团的清宫戏播出前登录全国各大影院。

赵清懿没有经纪人,没有签约公司,属于刚脱离群众演员便名声大噪的小明星,自然没可能理解这其中的门道。

李溪莛忙碌剪辑工作,还得跟****打交道,便不再出入片场。

她则早出晚归,应付拖延近两个月、堆积如山的拍摄镜头。

少了李溪莛这块润滑剂,赵清懿和王婧蓉又忙于工作,便不再去松鹤潭风景区饮酒品茶,偶尔拍摄对手戏时,才会有片刻的交流。

平时见面也是步履匆匆,要么在赶去化妆间的路上,要么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赶路吃饭休息的路上,虽相处时间很少,但也没有沦落到点头之交的地步。

有时候王婧蓉会给她亲手煲一碗汤让助理送过去,赵清懿则会帮她泡一壶茶等着她收工品尝。

二人友谊虽未升温,却在日常相处中有了微妙的变化。

转眼间已近春节。

李溪莛再来片场时,竟面容憔悴,双眼血红。

当时刚完成了一段大场面的镜面,剧组演员们稍得休憩,正围聚在自助餐厅吃火锅涮牛肉。

空调开足,热气蒸腾,伴着啤酒饮料灌入喉中,一众明星演员、幕后工作人员们汗水满身,额红齿白,朗朗笑声与高谈阔论,在翻滚的红色底料和牛肉蘑菇等菜肴交织的浓香气味中,流溢飘荡。

辣,爽,香,嫩。

工作一天后的放松时光,最是容易酣畅淋漓。

李溪莛步入餐厅,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甩手关上房门,将走廊里的冷空气隔绝在后,才步态轻缓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