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北山公墓

第七十五章 北山公墓

余彦明每次投递过去的柔情目光,亦或是轻缓扶下手臂的温和动作,都不会在她的眼底掀起任何波澜。

他并非情场老手,但在这个五光十色的圈子里摸爬滚打二十余年的经历告诉他,赵清懿不喜欢他,仿佛已成定数,无论他做什么都没用。

他原本以为这是因为赵清懿醉心于事业,不愿谈及儿女私情。

可是,当他提到李溪莛将要面对的困难时,赵清懿却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剧场,好似根本就不知道别人得奖时该在台下鼓掌,是这个圈子里该有的礼数。

他更不知道赵清懿和李溪莛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他心里相当明确的是,李溪莛不可能会爱看上一个演艺圈里的女人,而他也无法从赵清懿的表现里读出任何贪恋李溪莛的情绪。

是他看走眼了,还是她善于掩饰自己?

他想不通。

二楼宴会厅乐曲悠扬,俊男靓女舞姿翩翩。

年过七十却不显老态的影坛传奇陈昕缓步走向舞台,将音乐切换成了优美柔和的华尔兹,像个年轻潮女般单手抄起麦克风轻轻哼唱,嗓音略带着几分磁性的沙哑低沉,且每一个音调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尤其是演唱时的表情十分到位。

这一刻,曾叱咤影坛的女人好像回到了如钻石般熠熠生辉的三十岁。

余彦明手握着高脚杯,前所未有的心烦意乱,他仰起头将杯中绛红色的酒液一饮而尽,下巴扬起的一瞬间,视线却飘到门口,恰好捕捉到王婧蓉绝美无双的背影,在雕花屏风隔断后一闪而逝。

对,就是这样的背影,跟赵清懿的一模一样。

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任何留在这里的理由。

北山公墓,一级墓园区。

铅灰色的云层悬在山腰,将白茫茫一色的雪峰拦腰斩断,但穷尽目力,也难以在山云间找到明显的界限。

这场雪,下得愈发狂暴和恐怖。

雪花片片如飞扬的鹅毛,飘飘洒洒,好似抱着把整个世界埋没的目的降临人间。

在天山共色的一级墓园区,被风雨侵蚀近两百年历史的由方石垒砌出来的山门,这一刻正迎接着如黑色长龙般的蜿蜒车队。

暖黄色的大灯刺破层层雪幕,引导着同样型号同样颜色同样车速的黑色奔驰长驱直入。

值班室稀薄的灯光里人影晃动,电动轨道门提前滑开,早已得到通知的保安和管理处的工作人员,从高高低低的白房子里钻出来,穿着刻意熨烫过的笔挺制服,在洞开的大门旁列成两队,神情肃穆地迎接这座城市里最有话语权的两大豪门。

李母亡故的这三年时间里,临海市李家与白家之间几乎没有过任何交集,除了每年一度的扫墓祭奠。

作为白家最优秀也是最美丽的女人,自从嫁给李家后,临海市在两个家族握手言和的数十年时光里终于得到了全方位的发展。

影视业算是发展速度最迅猛的行业,它渐渐拥有了同京城和海市相等的影视地位,被国人称为“新世纪的电影城”。

作为九寰影视的当家人,在这处熊熊燃烧的烈焰里添加无数干草的李溪莛,事业上的巨大成功,却并没有得到两个家族的认可。

至少这三年来是这样。

那位叫做白谨君的女人曾在这个国家里,留下无数可以称之为奇迹的商战逆转,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

她在儿子李溪莛的公司无法度过难关,很可能被耀宇影视集团吞并收购时,决定出资帮助,接触从未接触过的影视业。

结果却发生了一件令李、白两家人终生悔恨的事情。

白谨君在生命的垂危之际,在家族至亲环绕病床旁时,紧紧握住李溪莛温热的手掌,如同即将病殁的女皇般威严却不失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残存的所有力气说出好似“死前的顿悟”,随后如凋零碎落随风飘散的花瓣,在哭声中撒手人寰。

她说:“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演戏。越会演戏的女人,心眼越坏。她会像麦田里的收割机般,收割掉你对工作和爱的所有激情,然后碾过你穷尽一生创造的血汗和财富,伴着能搅碎人心的张扬炫耀般离你而去。你还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听松涛起伏、麦浪翻滚的生活吗?那台碾过金色麦浪的橘黄色收割机差点搅碎你的小腿……溪莛,找一个贤惠的温柔的别太漂亮的且不会演戏的女孩结婚吧……妈妈走了,不会在收割机卷向你的时候在你身后扯你一把了,但我希望她会……”

白家的千金,名声闪耀的成功商人,嫁给喜欢舞文弄墨的李宗后便鲜有快乐的女人,在病魔侵蚀身体的过程中始终言谈不清逻辑混乱,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从那段临死前的告诫中摘取出了最有力,且是能够满足所有人心声的一条信息:别娶演员。

如果白谨君没有过劳成疾,没有在与病魔斗争中却昼夜不停工作的热情中,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那么她只要再多说几句,李溪莛或许要面临的不仅是“别娶演员”,还可能是“解散公司”,甚至是永远别再踏进“演艺这个圈子”。

白、李两家人都坚信,对于白谨君回光返照时说出的那些话语,并没有过分解读。

他们同样坚信,白谨君的死,确实与某位女演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李溪莛不想放弃自己孩童时便梦想过的当下生活,也可以说是不想放弃打拼十年才看见曙光的事业。他在母亲的手掌无力垂落的一刹那里也曾想过放弃,也曾在那之后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也曾怀疑过自己是否自私。

是父亲李宗支撑着他的信念走到第二年,而让他支撑下来并重新焕发光彩走到今天的第二个人,则是雨夜里摇摇晃晃走进车灯里,却眼眸茫然看不到一丝恐惧的女人。

在她直勾勾地盯着能刺瞎双眼的大灯且不做任何闪避时,李溪莛也从她眼底里读到了那如暴风雨下浪潮翻涌的巨大哀伤。

巧合的是,她还是个演员。

在接下来的相处过程中,他笃定认为她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他决定打造娱乐帝国的心,又再次活了过来。

他无视李家长辈的劝告、白家长辈的威胁,坚持制造出与这位气质忧伤女子的大量绯闻,让那些抱着观望态度犹豫着要不要支持他发展的投资商和签约艺人们知道,他李溪莛不是受家族摆布的人。

他不是没断奶的孩子!

而在白家长辈打电话过来怒斥他时,他只是回了一句,“我不娶女演员,但你们也别干涉我的事业。”随后强硬地挂断了电话。

而当赵清懿出现后,他愈发不理解,老天爷是在给他机会还是在跟他作对?

他也曾在午夜辗转难眠思绪飘飞,琢磨着母亲最后那几句话的真实含义是否被亲人长辈过分解读了呢?

这辈子,真的,不娶一位演员吗?

李溪莛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一步步登上仿佛能通向灰色云端的花岗岩阶梯,他身后是这座城市里跺跺脚就能引起海啸吞没一切的商界巨鳄,如今却在怒号的风雪中鸦雀无声地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低垂着头不敢望向几乎被埋没在暴雪中的那块白色石碑。

李溪莛有时候会想,白家人似乎比李家人,对母亲的死会更加自责。

这也是他们逼迫自己的原因吧?

在拾级而上的过程中,在如没有泼墨的白纸一般的世界里,李溪莛思绪翻涌,小时候去外婆家的庄园游荡农场的经历,和枯燥的求学生涯,以及废寝忘食的创业过程,如水一般在眼前流泻而过。

北山公墓山脚下,连成一排的门卫室里,还剩下几个人在值班,其余人则抓紧时间回宿舍休息、回餐厅喝汤,争取在李、白两家人悼念归来后重新列队恭送他们离开。

值班室老何拍打着暴雪天气里信号不佳的老旧电视机,年轻人小张则因为迟迟连接不上手游的网络坑了四个队友懊丧不已。

“别忙活了,颁奖典礼都结束了,坐下来看书吧,这鬼天气里靠着暖气管喝着热茶水翻看武侠小说,才是最惬意的享受。”值班室第三人苗伟一手捧书一手端着装满热茶的大瓷杯,在二人望过来时扬起下巴,点了点另外几本摊在办公桌上的书。

“三个版本的《天龙八部》我在电视上都看过好几遍了,还看什么书啊。”老何翻了个白眼。

小张则依旧捣鼓着手里的平板电脑,急得脸上的汗都出来了。

“看书和看电视能一样吗?在文字里,你能想象出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王语嫣,或者是木婉清和钟灵。”

“我眼睛花,看不进去。”老何拍打电视的力量又大了几分,心情烦躁,“这破玩意儿怎么又不好使了?我还想再看看有没有金优伶奖的宴会直播呢。”

“小张,这大雪天里,你那平板电脑只能用来当菜板。”苗伟又开始安利另一位同事,他很喜欢在看小说的过程中跟人讨论剧情的乐趣,“我跟你讲,电视剧里的令狐冲没有演出书里的那种潇洒……”

“不看不看。”小张耷拉着脸,“打游戏能放松心情,看书多特么累。我宁愿听,也不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读。要是刘逸安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再有王婧蓉饰演周芷若,赵清懿饰演小龙女,我才会抱着欣赏美好事物的态度瞄上几眼。”

“周芷若和小龙女不在同一个故事里,但我认可你的安排,她们的形象气质还真符合这两个角色。”苗伟揉了揉鼻子,抬头看向窗外缓解干涩的眼睛。

“别老是神棍一样的语气。”小张始终连不上网络,气得把平板摔在桌子上,又皱着眉头满脸心疼地捡起来左看右看,嘴里嘟囔着:“你干脆去当导演得了,当个屁的保安啊。”

老何拍了几下电视发现没效果,心想看不成了,便端着茶听两个年轻人拌嘴,听着听着忽然发现苗伟不说话了。

抬头看去,只见他瞪大眼睛遥望窗外,视线焦点似乎恰好落在了五十米外的石门方向。

“怎么了?”他站起来也往窗边凑。

“又有人来了。”苗伟呢喃。

“可能吗?别听他瞎掰扯。这鬼天气,除了那两个疯子般的家族,还有谁会来?”小张头也不抬地反驳。

往往这种口无遮拦的时候,老何都会劝他小点声,这次却没了声音。

这时,只听苗伟道:“窝草,真特妈好看!”

小张走到窗边,看到一辆在风雪中蹒跚而行,正准备掉头返程的出租车。他定了定神,视线挪移,很快便在颜色如豆的出租车旁,找到了那道仿佛与雪山争艳的窈窕身影。

她肩披黑色的长款棉衣,手臂环抱胸前,被风扬起的衣角下却露出纯白色的丝质长裙,以及如藕般圆润且与冰天雪地巧妙融合、找不出半点界限的纤细而莹白如玉的小腿。

“姑娘,你自己上山能行吗?要不在这儿看一眼就回去算了。”司机看着她,有点不忍心地道。

“没关系,我的朋友就在前面,您快回吧,谢谢啦。”她回眸轻笑,肤白胜雪,唇红如樱。

中年大叔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暗叹这女孩要去找的朋友,也忒不爱惜她了。

“我抽根烟,缓一缓再走。”他从兜里翻出打火机和五元一盒的软白沙,故作随意地跟赵清懿挥了挥手,在吞云吐雾中盯着那道一步步格外坚定地走向半山处的柔美身影。

暴雪天路况差,他驾驶了三个小时才抵达北山公墓,出于职业道德和个人素质没有在车内有女乘客的情况下抽烟,仿佛是憋得狠了,他竟四五口便吸光了整支烟,直到值班室里走出三个身着保安制服的男人,他才将烟头用力弹飞,摇上车窗,嘴里叨咕了一句,“长得漂亮真好,到哪里都受到优待”。

随后在松离合踩油门踩离合松油门的换挡操作下,沿着那两道几乎被风雪淹没的车辙印,缓缓地驶离了这片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