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命薄冬尽

第七十六章 命薄冬尽

保安老何、苗伟、小张站在电子轨道门旁,仅是停留了吸几口烟的时间,脚上的雪地靴就被张狂的暴雪覆盖,嘴里呼出的热气亦在酷冷山风的吹拂下,在唇边胡须上凝结成了一片细碎的小冰渣。

“我就擦了,这么冷的天,她一个人来扫墓?”

“现在的女人真不懂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是说冬天穿裙子露小腿对女人那什么不太好么?”

“是不是来祭奠亡夫的啊?这风雪天够残酷的,要是老公没死,不得搂在被窝里好好疼着,谁肯让她来这儿受罪啊……”

三人满腹疑虑地讨论时,披着黑色棉衣露着光洁小腿的女人已是踩着高跟鞋缓缓走近。

兜帽忽然被山风吹落,满头乌黑秀发随风飘舞,她伸出手指拨开脸颊上凌乱的发丝,微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向前方。

三位保安犹在讨论,于此刻看清她的容貌后,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几乎能听见胸腔在呼吸时发出奇怪的异响。

“窝草,是她!”

赵清懿,金优伶剧集类最佳女配角得主,哀婉凄绝却刚烈果敢的王婉容饰演者,曾在烈火焚烧的大楼中救出八位学琴小孩和一位打工者的女英雄。

她的容貌,她的事迹,她的才华,始终是常年生活工作在北山墓的值班保安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她与三人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前一刻还在为打不了手游心情烦躁的小张便冲了下来,随后是喜欢看电视的老何以及喜欢看武侠小说的苗伟。

“慢点,慢点,您不是刚参加完颁奖典礼吗?怎么又来这儿了啊?”

“这冰天雪地的,你该换套装束再出门啊。出租车司机心够狠的,好歹把你送上墓园台阶啊!”

“别瞎说,那台车马力不够,根本开不上来,这大雪天的能帮着送到这儿就不错了,姑娘,先到门卫室喝两口热茶再上山吧。您是来扫墓的吗?”

三个保安围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抓着她的手臂,七嘴八舌地招呼着,却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她仰起头,只需一眼,便看到了犹在山路阶梯上攀登的高壮身影,迅速收回视线,笑容明媚,“风寒雪冷,有茶最好。”

声音清清脆脆,如叮咚欢畅的泉水般,悄无声息地在保安们的胸腔里流淌着。

“对对对,小张,你先回去给她倒一杯温着!”老何指挥道。

李溪莛登上最后一步台阶,向右转折,踏入李家墓园区的平路,皮鞋一下子没进厚厚的积雪里,被搅碎的雪花裹着冰渣渗透到他的脚心下,冷气好似随着血流一直冲到头顶。

他神情肃穆,高抬腿轻落步,视线里只有那块在狂风暴雪中,孤零零如被遗忘在世界角落里的白色墓碑。

一步一个脚印地靠近,狂风扬起鬓发在耳边呼啸,暴雪横斜飞落卷着刺骨冰寒打在脸上。

工作会麻痹他的大脑,让他暂且忘记悲伤,但每次领着身后寂寂无声的纯黑色队伍走近墓碑,与母亲相处时的欢笑与争吵,便如奔腾的马蹄在心头狠狠践踏而过。他捂着胸口,竭力地迈步,悲伤伴着疼痛如怒涛翻涌。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舒缓下胸腔里翻涌的悲绪,缓缓从墓碑上收回视线,眺望远山灰云,余光里突然出现了一粒儿迟缓移动的“绿豆”,它像是被暴雪驱赶得无路可逃的小动物,摇摇晃晃的身体竭力避开被狂风堆叠起来的雪坡,又不想减速被尾随的风雪吞没。

临海市的出租车?

虽然那粒儿绿豆已经在崎岖山路中缓缓消逝,但李溪莛还是从茫茫风雪中瞧出了那是什么。

山脚下那条公路只能通向北山公墓,雪山绵连,那座两百年历史的白石山门便是公路尽头,但他登山前从未看见墓园里有出租车的存在。

也就是说,那辆出租车载人至此,如今正在按原路返回。

他心头一跳,什么人会在这时候来墓园?

李家和白家的老人、孩子都会有专车接送,年轻人则大多有属于自己的汽车,没可能乘坐出租车至此。

墓园的工作人员?

他扭头望向身后,亲族长辈仍在阶梯上攀登,他停了有几秒钟,队伍很快便如凝滞的沙不动了。

黑衣黑发的队列在山路蜿蜒,同公墓入口的白石山门一起被凸起的雪峰峭壁截断。

看不见了。

“溪莛,大家都在等你,别发呆啊。”李宗已六十有余,徒步攀山亦不见老态,但距离亡妻之墓越近,那颗竭力想保持住的年轻心态,就像是被倒灌了风雪,嗓音里带着清晰可辨的寒颤,又透着一丝想故作淡定却被嘶哑淹没的悲凉。

哪怕是当今圈内公认的文学泰斗,哪怕他早已看破十丈红尘,却还是在亡妻的埋骨之所,想起如初春雨露般淡淡掠过心头的往事。

“哦,哦。”李溪莛被父亲的嗓音点燃了某种情绪,眨巴了两下眼睛,继续前行。

半山腰的李家墓园很宽阔,宽阔到足以站下百余位扫墓的李家人和白家人。

燃香,果盘,磕头,低语。

狂风,暴雪,石碑,坟冢。

李溪莛跪在雪地上,将果盘里的火龙果掰开,露出紫红色的果肉,又在里面插上一根勺子,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儿子与母亲之间的悄悄话。

长辈们或垂首默哀,或捧香遥拜。

李溪莛说完了话,李宗又跪在那里说,还有好几个白谨君生前要好的姊妹在抽抽噎噎着排队燃香。

虽然事先说好了要一切从简,避免让家族里的老人小孩在恶劣的天气里染上风寒,但白谨君生前性格大气,对亲人朋友特别照顾,今天来到墓前的虽是婆家和娘家的亲人,但绝大多数都是知己交心的人。

大家都想凑近墓碑说几句思念的话,哪怕很多人放弃了这个机会站在人群后默哀,还是会在山腰风雪中耽搁不少时间。

原本庄严肃穆的场面,小孩子们都被家长压服得十分乖巧,时间越久,活泼好动的天性便像丢进水底的肥皂,寂寞久了,就会有气泡飞出来。

家人长辈都在墓碑前垂首闭目满心悲哀,数个无人看管的小孩子就在墓区雪地里奔跑。

如此恶劣天气,墓园管理处没时间打扫积雪和帮忙盯着小孩,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个小孩走到平台边缘,手搭在连接着方石墩的铁索上,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向下张望。

山涧被风卷来的积雪填平,与山坡的斜面融合到一起,看不到半点界限。十几层楼的高度,却像是触手可及一般。

“你在看什么呀?哇,好漂亮……”

其他小孩子凑过来,在铁索旁列成一排,看山涧积雪绵延数里,如纤尘不染的童话世界。

“三十块钱每两的散装茶,有点难喝吧?”小张坐在赵清懿对面,却又不敢靠得太近,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室内暖气很足,赵清懿身上的积雪融化,将乌黑秀发润湿,细碎地垂在额前,她用手指轻轻拨开,抬头笑道:“不,很好喝。”

许是被王婧蓉传染了吧,她眼睛笑得很弯,弯得像如钩新月,但却不见忧怜,而是明媚绚烂,魅力无限。

“那就好,那就好。”小张如释重负。

“明星们不喜欢畏首畏脚的相处方式,哪怕是粉丝,也得学着放开了点。您说是吧?”老何拍了小张一下,又从柜子里翻出吹风机,用毛巾擦去上面的灰尘,递给赵清懿,“把头发吹干吧,再出去该结冰了。”

“谢谢。”她接过来,按开开关前,笑道:“我不是明星,只是个会演戏的普通人,不要拘谨。”

后一句是对小张说的。

吹风机噪音很大,但仍然掩盖不了苗伟的粗糙嗓音,“您怎么能算普通人呢?在新运街,在那场被火焚烧的大楼里,您救了多少人啊!”

赵清懿吹头发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后又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苗伟还要再说,却被老何推了一把,用低于吹风机噪音的声音道:“那事挺惨的,别再说了。”

那场火灾死伤无数,确实不是可以拿来反复去说的悲剧,尤其当着人家的面去夸赞结局并没美丽的行为。

赵清懿没听见他说什么,但却能猜得八九不离十。那场能焚烧一切的大火,好似又在心中燃起,尔后是如天神下凡般突然出现的男人,拯救了她,拯救了其他人。

不知为何,媒体报纸网络论坛里从未有过他的半点消息,他也不曾主动提起过,就好像,做了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从没想过去获得别人的敬佩与赞扬。

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赵清懿扭头望向窗外,故意避开老何与苗伟间的小动作,却无意间捕捉到了停车场旁的木棚里,拴着一只通体枣红色的骏马。

木棚简陋,风雪从缝隙里倾泻而下,落在它雄健的背上,棚内稻草舞动飘飞,而它却昂然挺立,纹丝不动。

好一匹雄健的马!

苗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琢磨着如何弥补,见赵清懿对马棚那边产生了兴趣,便笑道:“本地山村老人养来拖车的,每当天气不好时,我们都会花些钱给它租来,上山路时方便驮运重物。很骏吧?可惜天生劳苦命啊。”

他以为女人盯着动物看,便是慈母心发作,看动物可爱或者是可怜,如此聊天肯定切题,却不料误打误撞说到了赵清懿的心坎里。

她微微颔首,声音里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萧索,“是很苦。”

北宋末年已无产马地,所以训练不出能与金人抗衡的骑兵。

宋朝皇室经常为此悲叹,父皇徽宗亦或皇兄赵构带她去猎场狩猎时,都曾跟她普及过关于良马的知识,她颖悟绝伦,博闻强记,自然把每一条与国家气运相结合的知识点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匹马儿高昂雄俊,鬃毛浓密柔顺,双耳直立如削竹,四蹄稳健坚实如木桩,眼大鼻大,口色红润,必然是良马无疑。只是它的肩背上,有一块块枣红色长毛亦掩不住的驮运重物时留下的伤痕。

乡下马匹驮运建筑用的沙子之类的东西,沙砾会从袋子的缝隙里漏出去,洒在马背上,在沙袋和马背间磨来磨去,会在流线型的马身上留下一块块手指大的带着血的伤。

若是生在赵氏皇朝,它又怎会薄命至此?

“赵小姐会骑马吗?”老何问。

赵清懿还未回答,保安小张便抢先道:“演员当然会骑马啊……呃,不过没看到你演古装剧啊……”

“你是假粉啊。正在拍摄的《影梅情雾》里就有呢。”苗伟又帮她添了半杯温热的茶水,“赵小姐,我没说错吧?”

赵清懿微笑颔首,忽然说了一句话,令三位演员不由得惊喜交加。

“雪景正好,能陪我一起拍照吗?”

对于三个男人来说,如此艳福难享的提议,怎可能会拒绝呢?

保安小张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好啊,走走走走走……”

沉稳些的老何留意到赵清懿那双亮晶晶的高跟鞋已经湿了,迅速攥住他,又对赵清懿道:“赵小姐,食堂和面的女同事有双棉鞋放在隔壁晾着,你们的脚掌大小差不多,我拿来给你换上吧。”

“甚好,有劳了。”赵清懿心头暖暖的。

五分钟后,三男一女走到松树园旁,绿色的针叶裹着白色的雪花,近看像是一根根倒竖的水晶,远观却像是一座座巍然屹立、蔑视冬风的纯白色宝塔。

“抓紧时间合影啊,别叫宿舍楼里那帮饿狼看见了,赵清懿可是他们心中的女神呢。”苗伟善意提醒。

赵清懿站在中央,笑得很纯很真,在有雪花飘过的镜头里如下凡仙子,清丽无双,飘逸出尘。只是,当换人合影的间隙里,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瞥向李家墓园的方向。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大致看出悼念活动已经接近尾声。

忽然,她眼角一跳。

那个被围在几个男人间的高壮身影,不断在指指点点中摇摆着双手解释着什么。

吵架了吗?

她那颗原本从出租车司机和三位保安身上感受到的片刻安宁,却像是又被投入了一块方石,心中幽静平湖如被砸中的镜子,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