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旗鼓相当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旗鼓相当

“臣妾此来,正为殉葬一事。”

贞妃嗓音清脆,如清泉叮咚,瞬息间就抚平了太后那记余威未消的震怒。

“用何器物殉葬?”威仪仍在,但语气已是缓和了许多。

“并非器物,亦非牲畜。”贞妃嗓音略颤,但却斩钉截铁道:“是臣妾殉葬。”

孝庄太后猛然一怔,想用抓杯饮茶的动作,掩饰情绪的变化,却因手指发颤将茶杯碰翻,杏绿色的茶水洒落托盘,宫女慌张跪地,带着哭腔道:“奴婢该死!”

静。

永福宫中如雷云盘旋,暴雨将至,空气压抑得格外可怕。

戏外之人已是紧张得手指都攥出汗来,更别说在两位女演员那登峰造极的表演夹击下,到底会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茶盏碎裂的声音撕破了永福宫中的死寂,如带着锋锐尖角般划向诸人的耳膜。

就连导演方成安都不由自主颤了一下。

王婧蓉则是满眼忧虑,目光不断在肖筝和赵清懿的脸上游移着。

李溪莛也已入戏,但在茶盏碎裂时,吓到咧嘴挤眼,表情格外夸张。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那名宫女未得赦免,不敢移步,磕头时脑袋撞在碎成一片的茶盏上,不多时便染红了一片。

李溪莛张大嘴巴,指着宫女额头上的那滩血迹,想询问王婧蓉的意见,却又在此关键时刻,不敢出声。

他心中暗骂方成安就是个疯子,这个镜头未免太长了点?

反复叫停不断补拍会差到哪去?

对作品的苛刻,近乎到变态程度的方成安紧盯着片场,视线自动过滤每个人身边的摄影机,目光像毒蛇一样寻找纰漏。

孝庄太后始终未发一言,任由那宫女的血流了一地,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咚咚有力的磕头声和求饶声交叠起伏,慑人心弦。

除此之外,盘旋在永福宫上的那片阴云,似有凝山压下之势!

虽说这个镜头持续了约十秒之久,但赵清懿和肖筝的表情却如打上了石膏,将最极端的情绪,尽数凝刻在脸上。

一个坚决。

一个厌恨 。

就在那名宫女扮演者承受不住压力,真要摔倒之际,赵清懿饰演的贞妃突然跪着向前挪动半步,再次磕头,声音清切,如珠落玉盘,“臣妾自愿殉葬!”

孝庄太后神情冷酷,双眸里好似燃出火来,她紧紧攥着手中玉扳,指关节、指肚处已经缺血发白。

“退!”

她冷声下令。

“奴婢遵命。”那宫女不再磕头,摇摇晃晃地将地上碎片扫进托盘,行走出殿时,脚步虚浮,却不敢有半点慌张。

李溪莛看向她身后的摄影师,恍然大悟:原来是借助镜头错位时,场务从摄影师后面抛洒出去的红色染料。

那时他正关注着赵清懿的表现,场务的动作又快,又站在了视线死角处,没被他看到,倒也情有可原。

贞妃见孝庄太后不作回应,再次跪地前移,这次向前挪了三步,依旧嗓音清切、斩钉截铁道:“臣妾自愿殉葬。”

虽然细碎的刘海遮住额头,但从脸颊和眼角余光里流泻出来的那股子执拗,却仿佛攥住了人的心脏,并且一下下地用力捏着。

孝庄太后似也被她捏住了心脏,胸膛极速起伏,啪地一拍扶手,沉声呵斥:“贞妃!你因何殉葬,我岂能不知?”

稍顿片刻,又是一声怒吼:“你好大胆子!”

这记喊声如雷暴倾斜而下,久久回荡。左右太监宫女,哗啦啦跪成一片!

刚刚下场的宫女正擦拭着额头上的红色染料,闻言一个踉跄,差点撞进李溪莛的臂弯里。

“站好啊。你刚才表现得不错。”

听到这记安慰,那宫女苦笑摇头,眼睛红红的像要哭出来,“太吓人了,我在她们俩之间仿佛要被压成碎片了。”

其实她这句话略有夸张,但也算是八九不离十。

有时候,专业演员在现场的表现,会来得更加直观。经过后期的剪辑处理,只是让电影语言变得流畅了些,但若说精彩程度,还是这类话剧式的长镜头表演要更具有震撼力。

这也是那些出身舞台的话剧老艺术家们,比当今的影视演员要更容易入戏的原因。

他们是真刀真枪的本事。说哭就哭,说笑便笑,说怒则怒,无需借助任何道具和切换镜头。

若没有方成安那位变态级的导演挖掘,恐怕同为一个剧组的演员场务们,还不知道赵清懿竟有着与肖筝相抗衡的演技。

这两个女人,犹善用肢体和语调来控制情绪表达,哪怕在人才辈出的《影梅情雾》剧组,也可称技压群雄。

当然,“群雄”不包括王婧蓉。

“太后莫怪。臣妾虽无族姐之地位,亦未得到皇上垂爱,但却真心实意,日月可鉴。今自愿殉葬,是为先失至亲,后失挚爱,心如刀割,不肯独活。望太后成全!”

这番陈词一不激昂,二不悲恸,却如那冰下泉流,幽幽咽咽,悄然洗过被丧子之痛包裹着的孝庄太后。

李溪莛不甘寂寞,在场外对着赵清懿高高竖起大拇指,还生怕她看不见,挪腾小碎片转移到她的正前方,结果被王婧蓉出脚绊了一下,差点摔成狗啃屎。

“说得多好!这演技,这语调!”

怂包李溪莛在手机屏幕上如是写道。

负责维持秩序的副导演眼角抽搐了两下,却不敢稍有怨言。

坐于最前端的方成安正在欣赏影后级的表演,也没有注意到“跳梁小丑”的存在。

孝庄太后无声冷笑。

她的怒火似是随着牵动的嘴角,如暴雨洗落,冲刷着永福宫的每一块角落。

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们时刻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到这般情况,已然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自从顺治帝病殁于养心殿内,孝庄太后伤心过度,却要维持着皇室尊严,不哭不闹,心中悲绪积压,需要宣泄之时便拿下人出气。但凡一点小事儿,都会罪责加身,以刑罚为约束!

这也是他们在看见那记好似信号般的无声冷笑时,瑟瑟发抖、心胆俱裂的根本原因。

太后要杀人了!

可是,已经决定自愿殉葬的贞妃娘娘,又岂会惧怕死亡?

“恳请太后成全!”

此时此刻,贞妃好似已掌握大局,对太后步步紧逼。

可那位培育、辅佐了前后两位帝王的女政治家,又岂能被素有“小董妃”之称,不过桃李之年的女子拿住?

她霍然站起,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贞妃,直接道出了她的真实用意:“尔之家族认为,我会将福临之死,错怪到皇贵妃身上,且使董鄂氏一族受到牵连,便逼你殉葬,使这出苦肉计平息我的愤怒,是也不是?”

“无人逼迫臣妾。”贞妃再次跪倒,用一成不变的语调道:“臣妾自愿殉葬。”

太后厉喝:“放肆!”

贞妃重复:“臣妾自愿殉葬,恳请太后成全。”

演到这里,本该休息补妆,可方成安看得入神,错过了叫停的最佳时机,已经代入角色的肖筝突然冲下玉阶,走到赵清懿面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再狠狠地掼到地上!

“说!你受何人指使?”

这次是真打,一没借位,二无切屏,肖筝歇斯底里地饰演了一个情绪崩溃的孝庄太后。然而,赵清懿挨了一记打,也未喊停,趴在青砖上数秒钟,又默默地爬起来,继续以一贯的清切语调道:“臣妾自愿殉葬,请太后成全。”

一道鲜红鼻血,流过唇角,触目惊心。

李溪莛霍然站起,憋在喉咙里那声“有病吧你”还没出口,就被王婧蓉的手掌给捂了回去。

“有病的是你!想让清懿白挨这一下?”她小声耳语。

李溪莛转念一想,此话在理。

可看着赵清懿蓬头跪地,鼻血涌流的可怜样,就感觉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剖开了他的胸膛,在他的心口上疯狂地切割着。

疼痛一波波袭来。

孝庄太后本可以拒绝贞妃的提议,再将董鄂氏一族满门抄斩,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刚才一时失误,让那位头粘鲜血的宫女退下了,又怎知贞妃自愿殉葬的消息,是否传遍皇城?

福临已死,她虽伤心,却还没到六神无主的地步。

她心中有万千怨恨,可也不想因暴虐之行,激起朝臣共愤。若想让这江山铁打一块,她只能作出一个选择:忍。

她弯下腰,直勾勾地盯着贞妃的表情,颤着双唇道:“我希望你是自愿的,我也希望你真心想陪福临而去。”

贞妃没有开口,而是用伏地跪拜的姿势,回答了孝庄太后。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准。”

贞妃于霎那间泪流满面,“谢太后成全。”

“卡!”

方成安喊声刚落,耳边便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其中当属李溪莛最为卖力。

接下来还有一个镜头,主要拍摄顺治帝下葬的隆重场面,以及赵清懿身穿素衣,在送葬队伍中缓缓走向墓葬区的几个镜头。

除了人海战术就是赵清懿的个人秀,难度不是很大,诸人已然感受到了即将杀青的振奋与狂喜。

数月时光,跨元旦度新年,终于要在今天结束了!

只是,在所有人都在欢呼的时候,李溪莛却冷冰冰地盯视着孝庄太后的饰演者——肖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