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心瑟瑟
始作俑者亦心中有愧,即便脚蹬花盆底鞋,仍旧三四步蹿到赵清懿面前,姿态放低,语气变柔:“清懿啊,刚才姐姐手欠了,是不是打疼你了?哎呦,真对不起,这鼻血流得我心肝颤啊,对不起,对不起……”
恍若孝庄太后随风轻散,却有善心大妈附体肖筝。
现在的她,完全看不出半点威仪天下的影子。
这种瞬间入戏,又能马上把情绪抽离出来,回归正常生活轨道的本事,是很多演员都不具备的。
赵清懿轻轻摇了下头,“开拍之前,我就说过要真打。你何必自责?”她顿了顿,忽而展颜一笑,“贞妃坚决从殉,死都不怕,又怎会怕痛?”
肖筝怔了下,随之如男子般豪爽大笑,伸出手将她揽在怀里。赵清懿未曾料到,她那老瘦枯干的模样,竟有如此大力!
“臭小子,听听你女友怎么说的,还想找我算账吗?”
肖筝斜睨着疾步走来的李溪莛,一脸挑衅。
当她说到“女友”二字时,赵清懿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想要辩解,却又力不从心。
“你那一下真够狠的,圈子里的老前辈了,懂不懂照顾新人?”
李溪莛豁达大度,只要原则问题上不被触犯,就不会找人麻烦。但赵清懿被欺负,却已经将他的原则践踏成渣。
是以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听进耳里像是能磨破肌肤的沙砾。
肖筝耸了耸肩,只是将赵清懿搂得更紧了些,脸上一副“随你怎么骂,老娘不在乎”的意味。
对于李宗老先生的儿子,她实在没有心思去反驳。李溪莛还在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时,她就已经抱过他了,虽无母子般的血脉传承,但她对他,却是“犹怀老牛舐犊之爱”。
如果换做其他老板,那肖筝会锱铢必较地给他们上一堂表演课。
表演,并非是站在镜头前过家家,演员需要用自己的语调、表情、肢体来再现作品。
“再现”二字,是为核心。
如果不能把一个人物演活,不能把作品的精髓传递出来,那是愧对“演员”这个称号的,也不够资格当一个演员。
李溪莛瞪了肖筝一眼,视线的焦点却始终在赵清懿的唇边上打转。
那丝鲜红色的鼻血,已经被她用手帕揩成一片,血不再流,但红艳过唇,在白嫩肌肤上勾勒出弯弯曲曲的痕迹,虽非触目惊心,却叫看者格外疼惜。
他恨不得推开肖筝,把赵清懿抱在怀里柔声安慰。可他知道,她不会接受他。至少在公开场合下,不会接受。
好在剧组医务已经小跑过来,用棉签帮她处理掉血痕,又简单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鼻腔内毛细血管破裂,一没骨折,而无外伤,用棉球止血即可,并无大碍。
即便如此,李溪莛在旁边仍是看得心惊肉跳,冷着脸不依不饶道:“肖阿姨,您下手这么狠,怎么不干脆把人给打死了?现在这样,还得赔医药费呢!”
这时剧组成员都围了过来,导演、编剧、场务、演员皆在左右,肖筝在圈子里地位尊崇,被一个年轻人这么怼了,再不发火未免显得太过可疑,毕竟亲疏有别,在场诸人皆不知道她与李宗有何关系。
“呦,李老板,这是非得让我跪下还是怎么着?如果不是看在我年纪大算长辈的份儿上,你是不是要刨个坑把我给埋了?我一直以为你和清懿的感情是媒体在故意炒作,没想到这次你玩真的呀,准备什么时候结婚生孩子啊?”
肖筝这话跟连珠炮似的,又急又猛,先指责李溪莛言谈不当,后又把话题拐到隐晦难言的男女感情上。
李溪莛本就对感情之事有点打怵。
他辩白吧,好像急着跟赵清懿撇开关系,若只反击前面那句无视后面那句,又显得他毫不在意,仅是一闪念间的犹豫,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就把脸给憋红了。
“肖老师看清懿演得太好,把自己的风头盖了过去,便借机下狠手,扰乱对手的表演节奏,以免丢了老戏骨的面子。”
王婧蓉方才补拍了两个镜头,妆容未洗,衣装未褪,雪白小袄儿衬出粉面玉容,青缎折裙映出玲珑身段,笑比语先到,一阵银铃声。却如针尖扎在耳朵里,拔起来就带出一大块肉。
再配以她那哀而不伤、锋而不锐的模样,简直像是寻仇而来的冤死女鬼!
当然,还是个很漂亮的女鬼……
在场诸人尽皆变了脸色,哪怕是不理圈内闲事的方成安,擅和稀泥的老好人余彦明,甚至是喜欢煽风点火的毒舌男姜钬,在这一刻都如灌了海水的三眼铳,哑火了!
王婧蓉这般不做半点掩饰的诋毁,就像拎着火把走进了火药库!
这是要撕逼的节奏了啊!
诸人正打算退避三舍,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岂料肖筝一未还击,二未生气,竟再次豪迈一笑,抬手又将王婧蓉给搂了过去,嬉皮笑脸不见半点老成持重:“你个小妖精,他护老婆,你护闺蜜,干脆整死我算了!”
老婆?闺蜜?
众人张大嘴巴,心境忽起忽落,以为又要燃起战火时,却传来赵清懿轻飘飘的一句话,“肖老师演技太好真吓到我了,还好有那一下,不然我会忘了词儿。”
肖筝“左拥右抱”,又拿王婧蓉的装扮开启了玩笑,王婧蓉则反击她的发型太过雷人,赵清懿又见缝插针怼了肖老师一句,“我重复台词时,你差点误场!”
三个女人一台戏,几句话后整个画风都变了。
好像在演一出没有剧本的舞台剧,三人自由发挥,却让诸人挑不出理儿来。
已经挽着袖子准备挖坑埋人的李溪莛无言以对,眼角直抽,心中暗骂女人都是些什么鬼。
但是转念一想,若是赵清懿确实要求“真打”,那肖筝来那一下也算情有可原。出其不意,总比事先酝酿要来得更自然一些。
而且,她们当众“互怼”,嬉笑怒骂,言语间未曾吃亏,却与肖筝打成一片,恍若忘年之交,把老师级的人物拖下水,不分长辈后背,倒也算是扳回一城。
诸人见矛盾消弭,便也各自散去。
稍事休息片刻,赵清懿迎来了《影梅情雾》的最后一场独角戏。
“演出你自己的理解就行,我就不多嘴了。”方成安一脸惬意地抛下这句话,便去组织群演和马队,排练帝王下葬的隆重场面。
李溪莛在片场磨蹭了一会儿,见赵清懿与另外二女相谈正欢,完全不搭理自己,且已安然无恙,便拉着始终不服的毒舌男姜钬,跑去会所的自助餐厅,说是要在喝酒上见真章。像个带把爷们坚挺到最后的,以后就是哥!
李溪莛刚走,肖筝又把王婧蓉给拉走了,说是松鹤潭风景区那边搭了个台子,有精彩的舞台剧表演。
赵清懿的鼻子还塞着止血棉球,看着诸人走远后,孤零零地去了化妆室。
已经转正为跟组化妆师的小衣帮她补完状,还没扯几句家常,就被副导叫去送葬队伍那边帮忙。
至于暖男影帝余彦明,也未在此关键时刻陪她解闷,疏导情绪。
他这些天为了赶戏,几乎没怎么合过眼,“贞妃从殉”的戏份一结束,他就回房间睡觉去了。对姜钬的挑衅毫不在意,只用一句“年老胃寒,不易饮酒”给怼了回去。
赵清懿望着挚友们远去的背影,独自站在取景地的翠湖之畔。春光明媚,波光粼粼,她却似扶风弱柳,支离憔悴。
忽然之间,她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感觉。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默默走向拍摄地点,看着颇有几分面生的剧务和场工,心里愈发空荡起来。
尤其是导演组选派而来的那位年轻导演,态度散漫,神情冷傲,指挥摄像师给她补拍镜头时,全无半点认真对待之感。
摇头晃脑,趾高气扬,像是在赶一群鸭子,赵清懿则是游弋在浮冰冻湖下,被鸭子衔尾追赶的小鱼儿,又冷又急。
如此,埋葬在她心中的那种被遗弃感,陡然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这种落差感让她格外难受,胸口闷闷的,像是沉溺在泥沙里,双脚乱蹬,徒劳无用。一如她曾经仅为胸中意气,洒然赴死。却在浑浊江水灌喉而入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天凄地凉,求佛无用的孤寂与绝望。
专业演员易入戏,却难出戏。
赵清懿的脑海里思绪翻涌,难以挥散,难以屏断。
王婉容之死,就像是深海底部的泡沫,一直在无人能见的地方浮起炸裂,却在此时伴着汹涌的漩涡翻卷上来,将赵清懿刻意在心中筑起的钢铁堤坝,瞬间击垮。
只是一出“走戏”,她却连续NG三次,不是表演时用力过猛,就是太过压抑导致表情死板。
剧务摄像们倍感意外。
“怎么了赵清懿?本事使完了啊?”那年轻导演懒洋洋地站起来,大有一种拍戏真是浪费时间的倦怠感,“要不然你回去睡一觉算了!反正就这么几个镜头,等那边群演排练完了,估计你都睡了几个来回了。如果你不想演,后期给你剪进去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