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无所遁形
赵清懿轻描淡写地看过来，微笑道：“这段戏，你的表演最重要。”
“是吗？”倪欣欣那张可爱的巴掌脸上，忽显出几分迷惘来。
“很好，就是这个表情。”
“什么？”
“老实说，你走路时的风韵出来了一点，但却远不及你眼中的那一抹忧郁。” 赵清懿细心点评，“《尘世芳年》里的秦素虽是很单纯的女人，可她遭遇颇多，心事复杂得像是打翻在锅里的调料罐，什么滋味都掺杂在一起。她周游世界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倪欣欣正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发现赵清懿讲戏时容光焕发，仿佛整个人都被唤醒了工作上的激情。
“是什么？”
倪欣欣回过神儿来，看到赵清懿脸上温婉的笑意，迟疑了片刻，才轻声道：“在路上寻找信仰，自我救赎。”
“对啊，自我救赎，”赵清懿双眼笑弯，接下来吐出的话语里，却流露出一种能炙烤进倪欣欣胸腔里的灼热，“并不是为了逃避，也不是为了快活，她只是在赎罪，为自己，也为过去。你明白了吗？”
语调舒缓，如一阵阵拂过圣莫尼卡山脉的清风，可倪欣欣却觉得身体从里到外地热了起来，仿佛突然间从凉凉夏日跳进了火焰山，脸上的红晕像潮水般一下子漫到脖颈。
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原来这两天里于细微处的表现，全都将内心里的想法，暴露在对方那双幽深如海的墨色双瞳下。
无所遁形。
“噢，是啊，这个我知道啦，还有秦素最喜欢的那句话，”倪欣欣双手交握贴在脸上，作哀苦忧郁状：“生而为人，实在悲哀。”
她又马上活泼起来，“可是我读完整个故事，发现这句话并没有像《人间失格》那样，成为剧本的核心主题啊。”
倪欣欣很聪明，她在面对赵清懿意味深长的问询时，主动开始探讨剧本，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当然不会是主题。《尘世芳年》的秦素可是一位乐观开朗、积极向上的女孩啊，她的忧郁，是因为背负着的过去，难以被旅途中的有趣见闻所抚平，可在她看来，时间能解决一切。所以，自我救赎只是她踏上征途的目的，最开始的目的。”
赵清懿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又将话题给绕回到最初的起点，即是：自我救赎。
其实她并无必要跟对方解释自己对旧事的看法，别说是新人女主角，就算是蝉联最佳女主角的影后级人物，她也无需给对方这个面子。
究其原因，不过因为倪欣欣是那个女人的徒弟罢了。
徒弟……
往昔画面，如斑驳云层间的微光，一点点地流动在赵清懿的脑海里。
醉香居焚烛雅间内，可见窗外桃花林叶落如雪，琴声如山涧小溪叮咚欢畅，有位女子一手执笔，一手抚琴，书法精湛，曲声曼妙，惹得茶楼内名人雅士纷纷喝彩。
有位八字须的中年文士，牵着髫年少女缓步上前，拱手作揖，恳求那位“分心二用”的高人，能收他的女儿为徒。
彼时的王婉容，还未被北上金营的凄凉遭遇磨灭掉活泼开朗的本性。她听了那文士的请求，哈哈大笑道：“师徒恩情太重，小女子肩膀瘦薄扛不起来，你让她每月初一十五来此，我专心教她可好？”
中年文士也是个世事洞明的人，一眼就瞧出了她的为难，再看其他人皆气质不俗，谈吐优雅，便猜测他们是皇城里走出来的贵人，不敢再强人所难，言道有缘再见。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下月初一来醉香居听书喝茶时，面前突然闪过一道鹅黄色的身影。
那女子双眼闪亮，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咯咯笑道：“令嫒现在何处？怎么不来上课？”
不收徒，是不愿给深居宫中的自己添加一桩苦差，是不想误了人家青春年华。但她答应下来的事情，就绝不会反悔。
赵清懿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倪欣欣，嘴角边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仿佛电影闪回般，眼前一幅幅画面闪过。
有婉容“分心二用”时的光彩，有亲朋好友们齐聚一堂的温馨，也有买酒赏千人只为博一笑的豪迈。
“那我等下尽全力发挥，若有不足之处，导演您多担待点。”倪欣欣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秀气可爱的脸蛋上强挤出一丝笑容，笑声却是干巴巴的虚假至极。
因为是试镜，赵清懿并不在意她发挥如何，所以也不会过多去考虑她的心情。
下一句话，就把羞愧难当的倪欣欣直接拍进了尘埃里。
“王婧蓉每天早晚都在指导你，你又怎会有不足之处？”赵清懿微微扭头，看向一旁叉腰而战，指挥场工们布置场景的副导演，“剧务主任在哪里？通知他一声，我要住在欣欣隔壁，让他找人把我的行李搬进去。”
副导演谢尔史密斯比不问情由，甚至没有想过去问李溪莛的意见，直接比了个“OK”的手势，拿起对讲机就吩咐了下去。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这出戏的场景布置上——宏大得震撼人心的场景。
“这……这不好吧？”
倪欣欣虽为女主，可毕竟是毫无经验的新人一个。剧组安排住处时，不可能给她跟赵清懿一样的待遇。
或者说，不可能让其他的演职人员去住总统大套房。
毕竟，赵清懿的未婚夫可是那个动动手指，就将豹门影业收购的李溪莛啊！
衣食住行，本就与众不同。
“怎么？不喜欢跟我做邻居？”一句话堵死。
“不不不，啊，我说的不是不是喜欢，是喜欢……”倪欣欣已被她三言两句间绕得脑袋发胀，语无伦次。
赵清懿皓腕微抬，整理着她身上被风拂乱的衣角，轻笑道：“不必多说了，准备开始了。”
倪欣欣忽然心有惴惴，还想再拖延一下：“不换装也不化妆吗？”
“试戏而已。”副导演谢尔史密斯走过来，“导演，我们准备好了。”
赵清懿看向拍摄场地，双眼微眯，曈眸深处有火光在跳动。
“欣欣，准备。”
倪欣欣双唇紧抿，而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她心里清楚，唯有过了眼下这关，才有机会把突发情况告知师父，让她老人家早作安排。
副导抓起对讲机大喊：“各组员准备！”
“灯光？”
“准备好了！”
“摄像？”
“OK！”
“收音？”
“OK！”
赵清懿站在峰顶边缘，长腿半隐在青青草丛中，山风猛烈，拂起她的长发，也将曈眸中那两团熊熊烈火撩拨得跳动不休。
她蓦然大喊：“开始！”
一根火把从黑暗尽头升起，在空中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抛物线，坠落进已经在燃烧的篝火中，只听“轰”的一声响，交叠的圆木上有火冲天而起，原本灰沉沉的天色，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摄像师随着轨道车上挪动，双手平稳，调整视角。
赵清懿微微扭头，看着身旁的监视器。
赤裸胸膛的健壮白人出现在镜头中，他挥舞着手臂，拴系着火把的长绳在夜空中划出一个标准的圆。只见他嘴巴大张，胸膛起伏，蓦然一声嘶吼，绳扣被挣开，火把被甩飞出去，抛物线状的红光再次落进峰顶中央的篝火中。
又是“轰”的一声响！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被一层楼高的熊熊烈焰填满，木材在燃烧中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黑烟滚滚，直冲云霄。
场地角落，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用咏叹调的方式抓着麦克风高喊：“秦小姐，该您登场了吧？”
掌声雷动，间或响起几声调皮的口哨。
摄像机缓缓扫过人群。
他们的脸庞被火光点亮，兴奋地大笑，挥舞着双手，几近疯狂的嚎叫。
赵清懿漫不经心地瞥几眼监视器，更多时间都是用双眼去观察，就好像镜头比例、取景美感等不在试镜时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发现，倪欣欣这小妮子进入状态的速度很快。
很多新手演员的状态都是慢慢起来的，她却是一秒入戏。
镜头挪转，由喧闹的人群转向了孤单的身影。
背景模糊，融入积雨云下的阴影里。吵闹声似乎一下子被蹿动的冷风屏蔽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凄凉感笼罩在倪欣欣那张素白干净的脸上，也轻而易举地攥紧了围观者的心。
倪欣欣——
不，应该叫秦素。
小镇镇长喊出这个名字时，她正沉浸在欢闹氛围带来的安逸里。酒水在喉咙间灌溉，朦胧的雾气在眉目中氤氲而生。
“好。”
她发出一声淡淡的，细若蚊蚋的回应。与其说她是在回答镇长，不如说她是在催促自己的内心。
催促已经酸麻的双脚。
她站起来，轻抬腿，缓落步，婀娜多姿，风采照人。
恍若从现代都市走向敦煌戈壁的女模特，身上每一处都有着极具破坏性的张力。
那是令人心悸的张力。
时尚，又不失庄重。
篝火在风中摇动，粗大的原木发出崩裂前的呻吟。
她一步接着一步，从昏暗的角落走向被光明填满的中心。
欢呼声猛然增大了。
她侧耳倾听，好似听到了随风而来的乡音，但实际上，响彻在耳边的，只有周围人的呼喊。
他们想让她跳舞。
跳一曲东方特征鲜明的民族舞！
有人开始打着拍儿，有人敲响了手鼓，有人将手指放进嘴里学出一串鸟鸣。
在火光映照下，秦素默然一瞬，纤细的身材突然九十度弯折，长腿高抬。
下腰一字马！
人们沸腾了。
赵清懿津津有味地看着，期待那女孩能在长镜头里呈现出一段精彩的舞蹈，岂料电光一闪，天地间陡然亮了一瞬，沉闷的雷声在云层中翻滚。
副导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试戏正进入最关键的阶段，如果因降雨而停拍，那浪费的可不止是时间和财力，还有所有演职人员苦心酝酿出来的氛围。
思绪还未断，万千银丝随风斜落。
副导演准备喊大家赶紧撤离时，却一脸惊讶地发现，导演赵清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处于机位中心的女主角倪欣欣，在第二记雷电划过长空的那一刻，动作骤然加快。
她在风雨中，甩袖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