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沉默如山

第二百九十五章 沉默如山

赵清懿望着雨中翩然而舞的身影,双眸里水雾朦胧,似是感染了细雨中潮湿的烟气。她时而赞叹,时而摇头,目光如锁扣般射向全情投入的倪欣欣,身旁的监视器已经成了摆设。

导演在拍戏过程中不看监视器,就跟考试不审题一样胡闹。可没有人会去质疑她,不是他们盲目自信,而是片场里的每一个人,都被倪欣欣畅快淋漓的舞蹈所吸引。

细雨斜落,淋湿肩头,却无人在意。

山风在耳边呼啸,篝火摇摆如一排跃动的金蛇。

粗实圆木在焚烧过程中发出的噼啪脆响,同风雨声一起,成了倪欣欣舞蹈时最好的伴奏。

《霓裳羽衣舞》为唐代歌舞的集大成之作,音乐舞蹈史上最耀眼的明珠,却在安史之乱后失传。

据说到了南宋年间,被白石道人发现了商调霓裳曲的片段,才得以重见天日。但在赵清懿的记忆里,这段歌舞其实早在北宋末期便出现过。

父皇徽宗曾在睿思殿中,复原了这段歌舞。

彼时王婉容刚刚进宫,脸上稚气未脱,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倾城风情。宋徽宗感慨其姿容气质,像极了唐贵妃杨玉环,便将自己余暇时光里谱写的霓裳曲铺于桌案,学唐玄宗奏笛以导引,让婉容伴歌长舞。

二人配合极妙,竟在不知不觉间,把那一份残谱,补缀成了整曲。

只可惜主观品味较重,使该曲换了节奏,已没了原来的风格。

在那以后,赵清懿不知父皇与婉容还有没有再度排演《霓裳羽衣舞》,可今日观瞧倪欣欣之表演,却与记忆中的大为不同。

是婉容在后来的宫廷生活中,一直在与父皇交流排演这段歌舞,还是她将现代的舞蹈方式融会贯通了呢?

赵清懿想问副导演有没有看过这段舞蹈,刚扭过头去,才恍然回神儿,此地是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度,建国时间不过二百余年。

他们又怎会了解一千年前的宫廷舞蹈呢?

虽仅有风声雨声,没有曲乐伴奏,倪欣欣依旧舞出了其中韵味,双手婆娑如涓流莲动,非是罗裙亦能飘影若仙。

在场诸人既从业于电影圈,对东方古国的舞蹈艺术不甚了解,可品味尚在,自然看得懂这《霓裳羽衣舞》所表达出来的诸多曼妙之处。

更何况倪欣欣年轻貌美,身材玲珑,即便没有“跳珠撼玉”的曲乐之声,也让他们陶醉其中,不免忘了时间流逝,也忘了淋在肩头的雨水,早已浸透了衣裳,贴着肌肤流淌着,带来一片冰凉。

当然,倪欣欣惟有沉浸在舞蹈中,到了浑然忘我的境地,才会跳出这段舞蹈的精髓所在。

待表演结束,她凝视着陪站雨中的同事们,或许是出自于感动,或许是想让秦素这个角色鲜活起来,竟主动加戏,面向人群盈盈一礼,轻声道:“献丑了。”

她说的是汉语,却无一人感到突兀。

似乎唯有以这三个字作为结束语,才能将《霓裳羽衣舞》的格调凸显出来。

“可以,表现很好。”

赵清懿面无表情地吐出这句话,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内心里汹涌如海,翻腾不休。

她真想去见一见王婧蓉了。

“导演,还要试戏吗?”

倪欣欣整个人如被水里捞出来似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皮肤苍白得像最细腻的雪,弱不禁风,娇喘微微。

汗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使她的衣服粘腻腻地贴着皮肤,将身材勾勒得窈窕而纤细。

“表现如此完美,没必要再试戏,等雨停了就正式开拍吧。”副导演是快言快语的性子,只感觉被雨淋透的身体极不舒服,也担心剧组女孩子们的健康状况。

赵清懿微微一笑:“此言在理。”

剧务场工们齐上,撑雨伞灭火,搬器材装车,如忙碌工蚁般片刻不停,将峰顶拍摄片场清理、复原的速度很快。

倪欣欣在他人撑起的伞下裹紧毛毯,捧着一碗姜汤,小口小口地喝着,脸上神情如释重负。

这一次算是顺利过关了,师父会为她感到骄傲吗?

“你们两个,上我的车。”李溪莛无视崎岖路面,将一辆越野车开过来,宽大的轮胎小心地避开地面上的积水,未曾溅到女孩身上一滴。

“去哪里了?”

赵清懿坐进副驾驶,把整个后排让给了需要休息的倪欣欣。

此处取景地距离酒店约十五分钟的路程,窗外凄风苦雨,整片圣莫尼卡山脉似被笼罩在一口铅灰色的大铁锅下,粘腻的湿气裹在身上,又传递着一片冰凉,让人很不舒服。

开窗不行,开空调也不合适。

“去处理了一些事务,”李溪莛看着满身湿漉漉的赵清懿,又在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倪欣欣,“我把座椅加热,蒸发下身上的水汽吧。”

赵清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扯了扯衣领,“这雨水可真让人难受。”

“很快就到了。”李溪莛换挡加速,车窗外水汽朦朦。

仿佛在圣莫尼卡山脉里布下层层雨幕,在清风吹拂中交织成洋葱般无穷无尽的巨网,阻拦着他们前行。

风挡玻璃上的雨刮器无声摇动,水流滑落,视野里的一切都被清洗着,但却看不出有多么干净来。

雨水玷污了整个世界。倪欣欣在后排车座沉默着,脑海里竟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赵清懿眸光迷朦,似乎也在想着心事。

李溪莛几次欲言又止。

三人约好了似的都不去打破现有的沉寂。

直到李溪莛开着车第一个抵达西部小镇的住处,助理擎伞来迎时,赵清懿才慢悠悠道:“我去房间里休息下。”

“嗯。”李溪莛看了她一眼,又扭头观察着倪欣欣的反应,见那姑娘失了魂儿似地下了车,并未关注他们,才悄声问:“你确定不跟我住总统套房?”

赵清懿摇了摇头,回应简单:“不了。”

李溪莛颇感气馁。

赵清懿抬起手,安慰性地摩挲着在他鬓角处生长着的毛茸茸的碎发,“离得又不远,有空就去看你。”

她心里明白,李溪莛想和她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并非想要做什么不宜之举,只是希望跟她一同享受,第一线阳光穿透纱帘同时铺洒进眼眸的乐趣。

当然,她睡床,他睡沙发,而不是相拥在同一张被子底下。

李氏集团的大老板,绝不是一头发情的野兽,每天都把原始冲动挂在嘴边。

“那我不能去看你?”他很勉强地笑了笑,看起来很委屈。

“我要处理点事情。”赵清懿眨了下眼睛,抬步而去。

在她身后的倪欣欣不由得颤了一下,微仰起头,视线穿过在雨伞边缘垂落的水珠,望向一栋栋淡褐色的木制建筑,最后定格在门楣上挂有白色灯箱的那一栋。

倪欣欣正自出神,便听耳边有人道:“你们住在一起?”

“谁们?”她转回头,看着身姿笔挺的李溪莛,心中不由得浮起一个念头:她的命可真好啊。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小姑娘。”李溪莛两腿修长,一步跨越蓄积在坑洼中的大片雨水,站在倪欣欣的面前,额头几乎要撞在伞角的骨架上。

“她喜欢清静,在走廊边缘订了一套房,我住在她斜对面。”倪欣欣下意识后退一步,她未曾想到,东方男性也有如此压迫性的气势,比之她所见过的那些四肢粗壮、胸膛宽厚的黑人壮汉们,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行,快回去吧。”

李溪莛挥了挥手,一矮身便钻进了车里。车灯一闪,引擎启动,万千银丝交织出来的雨幕被轰然撞碎,从保险杠一直飞溅向风挡玻璃。

倪欣欣撅了撅嘴,心中很不是滋味地走向长廊,在挂满青藤的廊架下行走,雨水被风吹过栅栏,在青石板砖上打湿一片。

她略感颓丧地想:有男友真好,他也只对我一个人温柔。什么时候,我才能遇见这样的人呢?

浑浑噩噩地进了旅店,踩着咿呀作响的木制楼梯走上二层,一转弯便见到赵清懿倚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无声地望着小楼外青烟般的细雨。

她慢吞吞地走过去,希望能在对方发现她之前走回自己的房间。

这时候,她可不想多说一句话,不然被师父误会是她把赵清懿领来此地,又不知会如何训斥她呢。

窗户锁死,走廊里寂静无声。

外面飘乱的雨珠迷朦了圣莫尼卡山脉,像是被按下静音的电视画面,苍冷枯凉得好似没有剧情的电影,也像是没有信仰的遗弃之地。

“嘀嘀。”

房卡刷出来的电子声竟出人意料的响亮。

倪欣欣迅速扭头,微笑打招呼:“导演,你怎么不回房间呢?”

“她想跟我说会儿话,你先回去吧。”

透过并不厚实的门扉,王婧蓉的嗓音幽幽地飘了出来,恍若风雨扫荡,让倪欣欣那颗本就在不安分的心,一下子凌乱起来。

她不敢多问,迅速打开门进了房间,脚步很响地走向床头,又按耐不住好奇地光着脚走回去,耳朵紧贴住门缝,倾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师父与赵清懿的重逢,会是怎样一种场面呢?倪欣欣咬着唇胡思乱想。

门外的沉默,却如凝固的巨大冰山一般,几乎要将周围的所有东西碾成碎末。

没有人率先去打破这死寂的氛围。

倪欣欣能够想象得出,那两位世间少有的奇女子,正在用她们独有的方式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