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姐姐和二婶亲密无间地走在前面的时候,我踩着自己那双有点脏的球鞋低着头走在后面,在之后的很多年我都在想,如果那时候我能斜视一下路旁的小店铺,我就会看到他——席以参。他充满宠溺的眼神把一月寒冬的料峭和冰冷一点一点地融化。可是,多么可惜,我没有看到。
上帝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让我遇见,而我一直不知道,这样的遇见,竟然也是无法逃脱的命理。
“你怎么回事,不长眼睛啊。没看到我家孩子在这里,你这个倒霉作的。”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男孩,他的摩托车倒在了一边,运载的货物也洒落一地,旁边有个小孩在嚎啕大哭。
“对不起。”他一直低着头,但是那个妇人没有罢休,她甚至拉扯了那个男孩,男孩突然变得凶狠起来,他跳起来指着妇人的鼻子,骂道:“是你自己没有把孩子带好,他是瞎了眼还是脑子有问题啊,看到我在倒车不懂得躲吗?要怪就怪你自己,你再对我指手画脚的不要怪老子不客气了。”
那个妇人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她甚至害怕地拉过自家的小孩,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嘴里念叨着什么。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又是一个弱肉强食的血淋淋的例子。记得之前和姐姐看动物世界的时候,里面有一集讲到动物的交配,说是有一种动物雌雄同体,他们交配的方式是先用自己的性器官来一场决斗,赢的那方当雄性,输的只能委屈当雌性。姐姐吧唧着薯片的嘴巴好久都合不上,我在她耳边说:“亲爱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
她猛地点了几下头,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你说的对,我就奇怪了,他们那么小的肚子里怎么就能容得下子宫和雄性器官。”
我:(……)
我:你认为子宫的对应词是雄性器官?
她:Whynot?
我:呸,Wedon’tgetthepoint!重点在于我想表达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
她:不,这个才是重点。说完她又吧唧起她的薯片了。
我:(……)
我本来想转身就走,可是这时候他转过头来,我很清楚地看见了他。
席以参。
我生命中第一个喜欢的男孩。
他穿着粗糙劣质的工作服,在大年初一给小店铺送货。他一边骂骂咧咧地来回搬东西,一边停下来把手中的烟拿起来吸几口。他甚至跳起来骂一个小孩和他的妈妈。
他也显然看见了我,但是他没有半点迟疑,反而加快了动作。末了,他从喉咙里咳出了浓重的一口痰,吐在了我的面前。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那些被封存的记忆,那只被割开的手腕,那些鄙夷的目光,还有他猥亵的笑容,终于又一次像潮水一样袭击了我。我静静地看他发动摩托车,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上帝只是在云端里眨了一眨眼,一切都改变。只是那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骨子里的怨怼和忿恨开始像干燥森林里星星点点的火苗,不可抑制地燃烧了起来。
结束了一天形式上的拜年后,疲惫不堪地回了家。对于每年这样的例行公事我早就麻木了。可是姐姐每次都愿意把自己打扮得风生水起,逢人就叫“叔叔阿姨好”,我会不屑地看着她,说:“你这个样子,真像某种东西过剩从而误入歧途的特殊工作者。”
她会更不屑地回应我:“你这样,就像某功能不济从而导致的过激冷淡。”
我:(……)
我和姐姐总是这样,我们之间互相奚落着,我知道她打的小算盘,包括她可以为了取悦家人羞辱我,可是我对她总是不会太讨厌,因为她会在每个黑暗的夜里准确地摸我流泪的脸,告诉我,那些难过的事情,我们不要想。
可是我不知道,就算是今生跟姐姐的遇见,也是命运性质恶劣的安排。
这个年又是过得不温不火,除了大年初三奶奶在饭桌上郑重其事地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后宣布的一件“大事”。
三叔决定在今年要一个孩子。
而她宣布的意义在于引出另外一件事:再次提醒大姑的未婚。
大姑今年四十岁,和妈妈一个年纪,却始终孤家寡人。我们在听到这句话后都默默低下头吃起了饭……去年奶奶是从隔壁家一条狗的成功受精顺利过渡到这个话题上的。当我们当从奶奶的口中听到诸如“隔壁家的那条母狗在老王的催情下成功受精”的话后都扶住了额头,思考我们的人生出了什么问题。
而后奶奶又说:“我说颜浦雨你看人家隔壁的狗都怀孕了,你怎么不结婚呢。”而后我们都十分佩服奶奶的起承转接,但是与此同时我们都逃离了那张桌子。
因为当家里最强势的两个女人在巅峰上对决的时候,受伤的从来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而当今天奶奶重提有关怀孕的事情的时候,我们都默默地放下了碗筷,而后对三叔一顿祝福,三叔乐呵呵地说谢谢,随即他很轻松地拉开椅子,说:“我去厨房拿点醋,你们慢慢品尝。”
他无耻而又……无耻地逃离了现场。
我和姐姐相视了一眼,然后我们相亲相爱地约着去上厕所……
妈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锅里还有一碗汤,我去盛。”二婶迅速拉过妈妈的胳膊说:“嫂子,我帮你吧。”
奶奶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地说:“你们都给我回来,今天这个场面谁都不能缺。我要颜浦雨当着你们的面跟我说明白她到底什么时候把自己嫁掉。”于是乎,我们几个心怀鬼胎地坐回了座位。
“所以,现在是大家都在看我的笑话吗?”大姑缓缓地放下了筷子,抿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说。
我们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企图逃脱任何嘲笑她的嫌疑。不是因为怕搞坏和她的关系,而是怕得罪了她之后,我们会……死。
曾经我跟奶奶看电视的时候,奶奶指着《无间道》里的刘德华问我说:“这个男的叫什么名字,我看他看起来不像结婚的样,干脆让他把你那可怜的姑姑给娶了。”我哈哈哈哈地狂笑了十秒,然后说:“可以,如果他愿意的话。”
然后这一切被大姑听到了,之后她收回了送我公司奖励给她的周杰伦的演唱会门票的承诺,并且对我唠叨了两个小时,主要内容包括:“你怎么可以说可以,你知不知道你说可以就可以让你奶奶认为真的可以,而你奶奶就可以因为你说的可以让我可以因为她的唠叨和啰嗦直接从这个地方跳下去……”
她竟然数落我两个小时并且一句都没重。我被她说的晕头转向之后哭着对她说:“给我个机会,我告诉奶奶这个不可以。这个真的不可以。”她冷笑着说:“现在知道错了,晚了,当时找我要演唱会门票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不应该得罪我呢?”
我无比悔恨地说:“不是因为那个,而是因为你在这两个小时里竟然可以用上反问句,疑问句,感叹句,陈述句,被动句,并且用了437个‘可以’指责我,而且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一句是重的……”
她笑着哼哼了两句,心满意足地走了。
而家里的其他成员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骚扰,从此,有关她的任何有关结婚的事情,我们碰都不想碰。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破球鞋,上面沾了不少泥巴,这双鞋陪伴了我两年,我一直不愿意把他丢掉,只因他是席以参送的。
想到他我的心里又泛起了酸楚,他跟我分手时候幽怨的眼睛和冰冷的手心,都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夕阳下埋在阴影里的侧脸由于悲伤变得沉默,他甚至没有挽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放手太决绝,让他心灰意冷到连难过的话都不愿意说。
饭桌上的声音越来越大声,奶奶讲着讲着哭了起来,她哽咽着说:“你大哥走了,我和你爸爸也没有什么期盼了,好在你弟弟他们都很乖,可以给我们的晚年一些依靠,可是没想到你这个不孝的女儿竟然这么捉弄我老太婆,你是不是不让我们闭着眼睛进棺材!”
这次的局势很严重,奶奶平时最忌讳就是说晦气话,可是今天她竟然可以把死挂在嘴边,并且声泪俱下。我们终于不敢任其发展了,当我们要劝的时候,二叔开口了。
“我说姐,你不为我考虑,你也为爸爸妈妈考虑,他们老了,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看到你有个归宿,你看三弟也要有孩子了,大哥的孩子们都长这么大了,你呢,却一个人在外面漂泊,我们怎么可能放心。”
大姑仍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但是我可以看到她泛红的眼眶,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时候突然很同情她。
“你倒是吱个声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我们颜家不好,实话告诉你吧,村里的人怎么议论我们老颜家你知不知道。他们说颜家有个女儿做了伤风败俗的事,现在嫁不出去,你让我们怎么抬头做人!”二叔激动地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地说。
我惊异地看着他,这个平时仪表堂堂的办公室主任,今天竟然对自己的姐姐甩出了这么伤人的话,那么,还有什么事,是这个家族,为了名誉,不敢做的。
这个冬天,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