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们本来就是纠缠不清的生命体

雨持续不断淅淅沥沥下了五天,湿腐的空气中灵魂里躁动不安的因素全部慢慢地打磨下去,好不容易放晴的那天,我爬上屋顶,小心翼翼地踩着瓦片找到一个相对结实的地方坐下来。没有人知道我正在进行一场危险的动作,实际上,在很大一部分的时间里,我们家的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

比如现在,三叔肯定是在吃完饭后去接一场又一场的应酬,三婶窝在房间里看又臭又长的蹩脚的偶像剧,姐姐蹲在厕所里给她男朋友打电话,妈妈在厨房里洗碗,二婶则略微尴尬地摆弄着她那件从地摊上淘来的又黑又长的裙子(那件衣服是我和姐姐陪她逛街的时候,她从红蜻蜓鞋店出来后无意瞥到的右侧胡同里一个摆地摊的奶奶那里买到的,后来我恍然想到那种无意是有多无意,因为那个胡同以一种百转千回的方式存在着,而老奶奶的地摊摆在第三个拐角处……当我和姐姐交换了意见后,我们都悲痛地点了点头,我们确实被二婶给耍了。她就是去丢人也要拉两个陪葬的……)

二婶的面前,二叔,奶奶和大姑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姿态纠缠着。大姑右侧的脸有点红,她却倔强着推掉弟弟送过去的湿毛巾,奶奶愤怒地看着她,喃喃地说:“你现在真是越老越不像话了,你弟弟就是那么说你几句,你竟然可以动手打他!他说的有错吗,武胜不在了,你二弟要担起对家里的责任,你这样子,对我们家里的风水不好你知不知道。难怪他最近老是升不了官,我看都是你害的。”奶奶说着又抽泣起来。

二叔把手插在一旁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姑,看着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流出。

“妈,我没想到你会扇我耳光。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我怎么会真的出手打弟弟,你自己问他疼不疼,你问啊。我怎么会忍心下重手打他,只是他刚才说的话是作为一个弟弟应该说的吗?”大姑带着哭腔说。

二婶的脸上是忽明忽暗隐约难现的表情,她开始摆弄起她那根从二手手机城里掏回来的NOKIA,似乎并不想参与这场硝烟。这时,她的NOKIA上有一条短信无声地发了过来。

“煽风点火。”

上面清楚地写着。

她不动声色地删掉,然后清了清嗓子,走到奶奶身边,扶着她的肩膀,说:“妈,何必动怒呢,姐这样做必然是有原因的,既然她不愿意嫁就算了,武平没事,他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升官的机会,您就别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身体。”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姑一眼。

奶奶的语气稍微平缓了一些,她叹了一口气,说:“浦雨,你自己想想,我什么时候勉强过你,只是你在这件事上太错了。”奶奶说完,站起来要回屋里。

“对了,姐,上次武平托他们领导帮你介绍的那个司机你还有和他联系吗?他最近好像住院了,听说是被人用瓶子砸破了脸,也许你应该去医院看看他。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二婶诡谲的声音响了起来。

奶奶停下了脚步,她的背影在刚刚消散的水雾里,显得无比佝偻和……愤怒。

我摆动着自己的双腿,看着澄澈的远方。南方的小镇,永远都有迷茫的雾洇,袅袅的炊烟,放牛的老人,和淳朴的风情。

也许我在着的这一座,它容颜依旧。

远处的枯败的枝桠成为大山里冬日的记忆,没有枝叶的高大树木,虚无地把它的臂弯伸向昏灰的天空,一群北方的候鸟在这南国的大地上休养生息,等待下一次阳光向北回归线南移。当热烈的阳光再次拥抱他们的巢穴时,他们会唳叫着,扑腾着修满的羽翼,一路向北。

我掏出手机,看到手机上整整24通林振风的未接电话,还有13条短信,从中午十一点半发到下午三点四十,我抬手看了一下表,四点五十,刚想回电话过去,这时我看到沈子君花枝招展地从我家门前经过,头上金光闪闪的发簪把她的公主气质衬托得无比美丽。

她是我十年前来到这个陌生地方唯一的玩伴,那时没有人愿意接近我,在同学欺负我的时候是沈子君挺身而出,给每个人一个惨痛的教训,那时候的我忧郁孤独,但是对于苦难中的朋友,我却绝对不含糊对待。

记得那时候,当所有人都在疯狂迷恋F4的时候我却无比痴缠于冰岛少女吟唱的摇滚,那些倔强不讨巧的女孩们在北纬五十度的斯洛文尼亚上骄傲地吟唱,它的背后是阿尔卑斯终年不化的冰雪。

很多时候我会坐在沈子君家里高大的落地窗前静静地发呆,当她为自己化浓厚惨烈的烟熏妆的时候我会偶尔转过头去看她一眼说:“那些女孩的摇滚真是深入人心。”她总会鄙夷地瞥了我一眼,牙尖嘴利地说:“说什么呢,南方。很多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你竟然是地球人。”我就同样牙尖嘴利地回应她:“是啊,沈子君你怎么能懂呢。在你的世界里一个女孩从来是用漂亮或者不漂亮来衡量的,并且只有这个标准。上次有个体校的男孩说你伶俐的时候你竟然问他这是在说你漂亮吗,当他告诉你不是的时候,你竟然……愤怒了。所以,今天当你听不懂我的话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要让你理解这么艰涩的语言实在是太难了。还有,你的烟熏妆有没有本事再惊世骇俗一点。”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竟然笑了,她说,所以,你也认为我的这个妆够high吧,颜南方,听你一句夸奖不容易呀。

她竟然自动地略去了之前我费尽口舌的讽刺,并且把惊世骇俗理解成为褒义词。我重新插上耳机,用绝对的沉默羞辱了她。

我们就像是两只孤独又骄傲的野兽,相互依偎,舔舐彼此硬仗后留下的伤口,然后在大部分风和日丽的日子,靠羞辱对方来达到自己为数不多的心理安慰。

可是就算是这种相辅相成的友谊也会在上帝的操纵下分崩离析,我们两个人一个成了上帝的宠儿,被含在口中,一个成了它脚下的蚱蜢,唯唯诺诺地生存。

很不幸,我就是那只蚱蜢。

那个傍晚,我看到席以参把她按在墙角疯狂地亲吻,她眼中妩媚妖娆的流光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而那天是我的生日,她让我去教室等她她说有礼物要送给我,等着给我的那份厚重的礼物,就是他们不知廉耻的亲热。

我没有吵也没有闹,我甚至没有走过去拉开席以参,甩给他一巴掌,我只是看着他们纠缠的身影不可抑制地流泪。沈子君毫不畏惧地看着我,她的眼中有一种溢于言表的快感,我觉得那时候她要把我吞噬了。

但是我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她的那股仇恨来自哪里。

我把她当做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并且毫不敷衍地对待她。

所以当我看到她精致的妆容,尖细的高跟鞋和名贵的衣服时,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在她华贵的外表下包藏的祸心。

这时我看到前面拐角的屋檐下,林振风插着口袋在那里踱着步子,稀薄的天光透过厚重难抵的云层照射下来的余光把他烘托得无比帅气,他身穿卡其色的稀松布裤,上身一件木扣直排脖颈的修身卫衣,一头清爽的短发在这个冗寒的冬天里显得格外温暖无害。

我心里有点感动,他总是在无微不至地给予我关怀,他可以为了我凌晨四点起床把厨房反锁起来煎爱心荷包蛋,然后把油门开到底地把东西送到我手上,在回家的途中发生车祸摔断了三根肋骨都不敢告诉我,他也可以在医院外面破旧的公交亭里坐上一个晚上只为了等第二天我家人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去看一眼生病的我。

而现在,他因为我一直不接电话,就推脱掉了今天他家酒楼开的庆功宴来我家门口足足登上四个小时。我本想大声叫他,可是此刻我是坐在年代有些久的瓦片上,随便的一个不留神我都会摔下去,于是我抬起脚打算跑到他身边,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这个时候我看到沈子君向他走去。

然后沈子君停在他的面前,风情万种地跟他谈笑。

林振风笑着看着她,偶尔还会表情认真地跟她说话。

我的愤怒再次被点燃了。

几年前我窝囊地离开他们缠绵的那个地方,没有向任何人讨说法,不论是席以参还是沈子君,我带着我满脸的泪水和几近绝望的心情打定主意让他们彻底退离我的世界。可是当今天我的男朋友和我昔日的仇敌以一种轻松娱乐的方式交谈的时候,我所有掩盖在灵魂下的怨恨,终于迅速地蔓延开来。

我突然想看看林振风此刻的嘴脸,我把电话拨了过去,定定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是会毫不犹豫地接起来,还是按掉。

他选择按掉。

然后他发一条短信过来,上面写着:老婆,我在陪我爸爸应酬,没有空。

我回他:这样,那你旁边站着的那个女孩是谁?

我看到他收到短信后惊慌失措的脸,他的眼睛在四周寻找,似乎想知道我潜伏在哪个角落,最后,他看到了坐在屋顶上的我。

我很想冷冷地看着他,让他记住一辈子,我很想做一些危险的动作让他为我担心。可是此刻我只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缩着。

这个姿势从我十四岁以来就像一个无休无止的梦魇,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每一个漆黑的夜里,可是今天,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来的这么快。

体内的血液躁动不安地奔离我的心脏,似乎要从我的指尖脚尖喷涌出去,心脏早已控制不住这些深红色的液体,他们像一条条吐着毒信的巨蟒,一点点舔舐我的皮下组织,慢慢地腐蚀我的意志力。

感觉到身体在不断地膨胀,似乎瞬间就可以炸开,我紧紧地抱住自己,想要用单薄的拥抱来克制住伤害自己的欲望。

在以前,妈妈不知道的时候,我总是流着泪一个人度过这种难熬的夜晚,我用小刀划开自己的指尖,很深的一道口子,然后让血汩汩流出,当我看到那些暗红色的液体像丝一般从我的体内剥离,我有种快感。所以到现在为止,我的十个手指头都是破损的,只是从来没有人发现,他们不知道,在一个又一个他们酣睡的夜晚,我用流血的方式让自己心安。

我看到林振风向我跑过来和沈子君明明灭灭的脸,我一度想要拿起身边的瓦片像以前那样划开自己的皮肤,让体内纠缠不清的血液流个痛快,可是我不敢,我不敢把自己病态的癖好展示给别人看,我不要让他们以为我颜南方要通过伤害自己向命运妥协。

就在我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伸向瓦片的手的时候,我滚下了屋顶。

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床单,惨白的输液瓶。突然一阵疼袭来,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上面插着一根比我的血管还大的针头,透明的液体透过输液管源源不断地钻入我的体内,我把自己的身体隐到宽大的床单下,不想看坐在旁边的林振风的脸。

“你醒了。”林振风看到我一醒过来就疼得龇牙咧嘴,连忙调慢了输液速度,我冷漠地说:“请你离开。”

“南方,我知道骗你是我不对,但是当时我们真的在谈重要的事情,真的不方便接电话。”林振风想要辩解。

“谈什么?谈情说爱?”我挑了挑眉毛,鄙夷地看着他。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有敷衍,又怎么可能变心呢。相信我好不好?”他专注地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澄亮透明却又似乎深不可测,我摇了摇脑袋不耐烦地说:“你走,你让我想想。”

这时妈妈和姐姐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我连忙推他,“快离开这里,不要让我家人看到。”

他点了点头,跑了出去。我把手指蜷缩起来,重新调整了姿势,佯装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