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5章

小桂子说声“对不住”,便向旁边的当差使了一个眼色。几位当差立即抓紧了胳膊和腿,小桂子从早已准备好的面盆里拿出一张湿面巾,严严实实地盖在吴良辅的脸上。然后再拿一张,再拿一张,一层层地敷在吴良辅的脸上。

吴公公挣揣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就在吴公公死的这一天,天快黑的时候,塔拉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她忽然觉得太累了,回到家,珠儿端来了晚饭,她也不想吃,扑倒在床上就睡了,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

奴婢添了灯火,塔拉起来,来到鸟笼边,看到鸟仍然在鸟笼里伸着鸟脑袋东看西看。塔拉伸出手去摸它,它一跳就跳到了笼子的一角。

塔拉望着它,孤孤怜怜的缩在笼子一角,半是对自己又半是对鸟说道:“鸟儿呀,你虽在笼子里,却有我在疼你,没有人来害你;可是我呢,我也在笼子里,可是却没有人来疼我。皇上不要我了,现在,石妃走了,董妃走了,吴公公走了,该轮到自己了!”

塔拉站在笼子旁边,想到自己,不禁悲从中来。

自古人物皆寂寞,鸟儿呀,你是不是也寂寞?其实,这世界上,寂寞的,何止你我?我知道得太多了,皇后有怜悯之心,或许可以容我,静妃生性忌妒,是不可能让我长久留在皇后身边的。

善良是什么?善良就是草原上的弓,人家张开弓,将它搭上箭,就可以去射敌人。红颜是什么?红颜是祸水,是秋天挂在树上的叶,一阵风过,它就吹落了。

她想起曾被废至柴房的妃子,不到一年便疯了,夜夜装鬼。其实,那是她寂寞的幽灵在游荡啊。罢了,红颜易老,要么养在深闺人未识,要么坟茔花冢,环珮空归。这就是一个女人注定的宿命。

与其苟延残喘,让别人来赶我,还不如自行了断。

我该走了,到一个没有烦恼没有倾轧也没有伤害的地方去了!

鸟听懂了她的话似的,忽的跳跃了一下,嘴里发出了两声凄惨的叫唤。

塔拉伤心说道:“你可不比我,只要我打开笼子,你就可以自由高飞了。我呢,我的笼子是没有门的,它只是一把锁,却一辈子都打不开,只能呆在里面等死,老死,枯死,孤独死。”

过了一会,塔拉继续说道:“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我已厌倦,这尘世有的是利益之争,有的是尔虞我诈,这样的尘世本来就不适合我,这里没有我自由的位置,这里也没有我留恋的物与人。生如果痛苦,死便是解脱!”

塔拉回头,看到珠儿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回到梳妆台前,细细地打扮着自己,看镜里的女子,髻云高拥,鬟凤低垂,面如出水芙蓉。可是眼里却分明是泪花闪烁,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己才刚刚十六岁呀,可自己的活路在哪里呢?

打扮好后,她看了一眼奴婢,珠儿仍在熟睡,她没有叫醒她。自己在衣橱里找了一丈白绫,看了又看,她想起惨死的奴婢慧子,轻轻长叹了一声,然后来到鸟笼边,将笼子打开,对鸟儿说:“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寻你的自由去吧。”

鸟儿在笼边张望了一下,好像是在确认主人是不是真的要把它放飞。它看了一下,忽然飞出笼子,往外边飞走了。

鸟飞走后,她又看了一眼珠儿,将一件衣服披在奴婢的身上。

终于,她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将白绫挂到了房梁上,挽了一个死结。搬来一条凳子,犹豫了一下,便提脚站了上去,口里喃喃道:“慧子,姐来陪你了——”她抓起白绫,将头伸了进去……

半夜里,珠儿醒来,她奇怪地看了一眼身上披的衣服。抬头望了望桌上的鸟笼,意外地发现鸟笼是空的,鸟不见了!

她的睡意醒了,抬头一望,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在屋边的一根横梁上,吊着一个人,正是她的主子塔拉!

窗外,传来了几声鸟的鸣叫。

皇上现在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全身疼痛不已。人已骨瘦如柴,说话已无气力,人也有时清醒有时糊涂。

皇上只想出家,但因身体违和,只能拖延时日。

太后叫来皇上最信任的木陈忞和尚,希望他能安慰皇上,缓解皇上的痛楚。

木陈忞来的时候,皇上很清醒。

他斜倚在床上,对木陈忞说:“朕现在是越来越睡不着了,眼里总是董爱妃的身影,也许冥冥中是董妃在召唤朕吧,朕也真的——真的想去陪她。”

木陈忞看着皇上瘦骨嶙峋的样子,在心里摇了摇头。可口里说的却是:“皇上多心了,董娘娘是何等仁厚之人,她如果想到皇上,她一定是想让皇上将身体养好,勤政为民的,不可能让皇上去陪她。皇上也知道,娘娘是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让皇上担心的人啊。”

皇上点点头,道:“朕也是这么想,可是朕——放不下她!”

木陈忞道:“佛陀在世的时候,有一位僧人梵志,两手拿了两只花瓶想要献给佛陀。佛陀连声说放下,于是僧人先后把两只花瓶都放下了。可是佛陀还在说放下,僧人说,他已两手空空,如何放下?佛陀说,我叫你放下的不是手里的东西,而是六根、六尘、六识。欲动则心动,心动则烦恼生;爱与恨,得与失,荣与辱,越放不下就越痛苦。船过水无痕,鸟飞不留影,舍得放下,人生才能快乐。”

皇上问道:“可是人生中又有几人能做到真正放下呢?”

木陈忞道:“这正是人类痛苦之源啊。”

皇上叹道:“也许这就是缘吧。如今生死两茫茫,不思量,怎能忘。想想,朕与董妃梦里纵使相逢,也许她看到朕尘满面鬓如霜的样子,也认不出朕来了。”

木陈忞想了一想,宽慰道:“满月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皇上,佳人已去,徒思伤神哪。像老衲出家之人,世间之事,早已作为笑谈,心中常念佛,佛便在心中。”

皇上用手支着头,停了半天,对候在一旁的小桂子说,“小桂子,抽屉里有我前不久写的一首诗,拿给法师看看吧。”

小桂子从抽屉里找出了一叠用宣纸写好的诗,递给木陈忞。

木陈忞拿过来,展开第一张,只见上面写着:“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黄金白玉非为贵,惟有袈裟披肩难。”第二张上写的是:“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事转烦,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木陈忞一张一张地看下去,诗写得很长,看到最后,只见上面写的是:“黄袍换得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与万秋。”

木陈忞看完,心中大恸,他葡蔔于地,道:“皇上才高于世,虽身体违和,但吉人天相,会好起来的。皇上,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清朝百官万民都还仰承皇上雨露,保我朝平安哪。”

皇上没听见似的,自言自语道:“花空烟水去,梦魂纵好已成虚。”

木陈忞将诗传阅太后及身边的大臣。

太后看完,一改往日的严厉和威权,竟大哭。道:“我的儿啊,皇额娘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扶助你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帝。想的就是你能将先皇打下的基业能好好的承递下去,保我大清朝千秋万代,长盛不衰。可你却天天想着黄袍换袈裟,福临哪,你可辜负了皇额娘的一片苦心啊。”

众臣听了都低头不语,掩面而泣。

阴历年过后,天气格外的阴冷。

这天,皇上召众大臣来见。

皇上见众人到齐,抖抖索索地指着小桂子,示意小桂子将东西拿出来。小桂子会意,从桌子上拿出了一叠纸,递给鳌拜。鳌拜展开一看,却是皇上列举自己的十多条罪状。

皇上等太后看完了说:“朕上不能仰法太祖,下不能让子道善终。端敬皇后,丧葬典礼,过从优厚,不能以礼止情,诸事太过。所列条款,均为朕罪,朕知罪重,已立皇三子玄烨为太子,朕去即可就皇位。”

皇上道:“朕不是个好皇帝。上不能安太后之心,下不能抚子孙到大。朕的南雪儿——朕的南雪儿也不能——”皇上忽然说不下去了。

皇上示意小桂子拿出遗诏。

小桂子将遗诏打开,宣读道:“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要,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子玄烨,佟氏所生,八岁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众臣一齐跪下,说:“遵旨!”

皇上闭了眼,长嘘一口气,好像将所有的心事都放下了,说道:“憨璞聪和尚曾劝朕去五台山走走,朕真的想去。如今,太子即将继位,朕别无牵挂,是该走了。朕真的累了——累了!”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宫中传出噩耗,皇上驾崩于养心殿!

消息传到贞妃耳朵里,贞妃泪流满面。她哭了一阵,坐了一阵,又哭。最后,她哭累了,说:“皇上,妾来到宫中,就是为你而活的。如今你不在了,独留妾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顾影自怜,何以为生!皇上,你走了,把妾的心也带走了,就让妾来陪你吧。”说完便要上吊自杀。

紫鹃死死拽住贞妃,哭道:“贞妃娘娘,你可不能走啊。皇上不在了,贵妃娘娘也不在了,如果你也走了,那奴婢我呢?”

贞妃不说话,只是流泪。

晚上,趁紫鹃睡着之际,贞妃还是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静妃如今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御花园了。

她看到那个池塘,便会笑起来,说道:“董鄂,你起来呀,你起来呀。里面冷不冷?你想当皇后?不是,不是,你不是皇后,我才是皇后,我才是皇后!”看到那棵柳树,她将自己的头发披散满头满脸,对跟随她的丫头说:“看,我的头发像不像柳树?好看吗?哈哈哈——”

静妃疯了!

从此,人们常常看到一个如鬼魅一样在宫里四处游走的身影。

不久,民间即有传说,顺治皇上没有死,而是出家去了。

说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有一位叫做“行痴”的和尚,整日参禅打坐,不问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