妩娘说得天花乱坠,宋李氏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说等宋有福回来再作打算,不想妩娘竟自告奋勇,去地里将宋有福叫回来。
看着妩娘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宋李氏一时间心绪纷杂。
正兀自彷徨,就见绵娘夹着包袱从厢房中走了出来。
宋李氏下了地,拄着拐杖走了出去。
绵娘站在院子当中,笑道:“阿娘,我回梅花村去了,家中离不得人,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路上也不好走。
“绵娘……”
宋李氏叫着女儿的名字,这时候的滋味,竟然比当初女儿出嫁的那个时候还要难受。
她又何尝不知妩娘究竟是为了什么回来。
按照妩娘的说法,秀才的病情已经见好了,若是梅家母子真的有心,接绵娘回去,秀才怎么不亲自前来,就算是他不能赶车,坐车总不费什么力气。
二人成亲这么久,她到现在为止,竟然连女婿的面都还没有见过。
“等你阿爹回来,让他送你回去。”
绵娘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也能赶车,再说了,阿爹真的将我送回去,他自己又要怎么回来呢?”
“那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那些事情,是非曲直,总要说个清楚才是。”
“说,要怎么说?阿爹性情耿直,恐怕见了我那婆婆,说不过也不好说。”
宋有福怎么会去和一个女人家吵架,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有和谁红过脸的人。
宋有福的脾气秉性,宋李氏自然再明了不过,听了绵娘这话,亦是沉默,片刻之后,抬起头来道:“那就阿娘去,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话,也更好说一些。”
绵娘抿抿嘴笑,抬起头,眼中似有盈盈泪光:“阿爹阿娘都这么惦记女儿,女儿也就知足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事,阿娘也不用去说,我自己回去就行,这事不是三两句就能说得清的,最后闹得街坊四邻全都知晓,反为不美,再说了,咱们两家的关系,扯不断,理不清,求枝叫蔓更是没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最最好的办法。”
阿娘身体不好,她怎么忍心自己的亲娘拖着病体去给自己讨这个公道,再说了,事情闹大了,家里人和妩娘之间也就更难相处了。
“绵娘,可你就这么回去,日后岂不是要任人随便拿捏?”
宋李氏眼中的泪水已经流出来了,看着女儿的目光既哀伤又心疼。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又贴心又懂事,往日里上有长子,下有幺儿,难免对女儿有所忽略,当初梅家来提亲,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儿子能娶上媳妇了,随即才想到,若是如此行事,女儿怕是要嫁给一个病人,不过到底是屈服于现实面前,儿子娶亲生子的事情大过女儿嫁人,当时又心存侥幸,觉得女儿能嫁给秀才那么个有学问的人,也是好的。
若是有那么一天,秀才能金榜题名,女儿更是苦尽甘来。
只是没想到妩娘不是个好相与的,那豆腐娘子,更是顶顶厉害的。
她不想女儿回去,却也知道,若是绵娘不回去,这件事只会没完没了,两家还不一定会闹成什么样。
做老人的,考虑的总要更多一些,也就只有儿子那个愣头青才会一门心思的跟人家较劲。
绵娘的脚腕还没好利索,走路还有一点踮脚。
宋李氏一直跟到大门外,看着女儿赶着驴车离开田家湾。
绵娘挥别母亲,刚走出去没多远,迎面就遇上了宋有福和妩娘。
宋有福背着手,驼着背,脖子上搭着白手巾,低着头一步快似一步。
妩娘扛着锄头跟在他的后面,越落越远。
父女两个走了个对头碰。
宋有福果然提出来要送绵娘回去,再次被绵娘拒绝了。
说辞都是跟先前和阿娘说的一模一样。
宋有福摸出腰里的眼袋杆,没像往常一样装上烟,只是拿在手里,反复的摆弄着。
长年累月的在地里劳作,生活中繁重的压力,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重担,将这个曾经年富力强的汉子压制的生生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出十岁左右,眼角的皱纹差不多能夹死一只蚊子。
“回去了,好好过日子,出了事,也莫要怕,只管回家来,阿爹阿娘自会给你撑腰。”
话说的硬气,他的内心却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就成了人家的人,就算是做爹娘的,这个腰也不是那么好撑的,总要有所顾忌。
只是到底心里还是存着希望,希望那豆腐娘子真的就只是个嘴厉心软的主,能好好的对待自己的女儿。
宋有福的声音不算小,越走越近的妩娘将父女俩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在宋有福身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却并不插话。
宋有福这人,远不如宋李氏随和好欺,偏偏又是个沉默寡言的,让妩娘摸不清他的脾气秉性,反倒有所忌惮。
绵娘辞别父亲,再次赶起了驴车,她和妩娘之间没有只言片语,二人心中倒是切切实实的生了隔阂。
驴车到了山脚下,绵娘放眼四处望了望,没有找到宋知孝的身影,原本还打算和阿哥告个别,现在也只能作罢了。
回去之后就做豆腐,然后就可以随时回来了,她心思电转,顿时觉得这是个顶顶好的主意,明天再回来见阿哥也不迟。
这么想着,绵娘放下心中重担,赶着驴车翻过了山。
到达梅花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山,还未进院,就听见豆腐娘子正在大声的叫骂着。
绵娘侧耳细听,妩娘的名字倒是比她的名字出现的还多,想来豆腐娘子已经知道女儿不堪重负落荒而逃了,心中正愤恨不已。
一会说绵娘回到家里就不要回来了,一会又说白养了妩娘这个小娘皮,浑身惫懒,一点活都不想干,她老娘才在床上瘫了几天,竟然就连伺候都不像伺候,偷偷跑了。过了一会,又骂宋知孝是个犟种,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他老岳母,骂累了,歇歇气,再继续骂,死去的丈夫,最后再回到妩娘的身上,恨自己不长眼,白疼了她,给了她那么多东西,也不见她能多贴心伺候几天。
秀才屋子的窗户和门都紧闭着,也不知道人在屋里做什么。
绵娘没有立刻进院,反而悠闲地坐在车上,一直等到豆腐娘子的叫骂声熄了下去才牵着驴车进去。
院子里一片杂乱,草棚里只剩下两捆枯草,驴棚里臭气熏天,豆腐房里晾着的豆腐皮因为没有翻晒,都已经长了一层白毛,完全不能要了。
鸡窝里扔着几把青草,草叶都被鸡吃了,剩下的只是草梗。
因为没有及时清理,倒闭驴棚里更加让人下不去脚。
绵娘惊讶的看着这一切。
豆腐娘子虽然脾气厉害,可素来麻利爱干净,怎么会容许家中造成这个样子。
前后一联系,绵娘也就知道为什么豆腐娘子要这么骂妩娘了。
人家亲母女的恩怨她没兴趣,将驴车卸下来,驴拴到车辕上,豆腐娘子听见驴叫声,连忙抻着脖子看着窗外,看见是绵娘,出口就要叫骂,却不防绵娘正拿着一双黑黢黢的眸子冷冷的盯着她。
看得她心里发毛,要出口的叫骂默默的咽了回去,只是道了一句:“你回来了?”
语气算不上多好,到底是比破口大骂要好上许多。
“回来了。”
绵娘隔着窗户回了她的话,背着包袱进了隔壁的屋子。
打开门进去,秀才正坐在书桌前看书,也不知道看进去了多少,他亲娘的叫骂憋屈都不搭理,听见开门声,看都不看一样,还当是自己那个一直在闹情绪的妹妹,直到绵娘将包袱放到床边上,他才注意到不对劲,抬起头来,看到是绵娘的那一刻,眼中竟然有喜悦一闪而过。
“你回来了?”
这是二人成亲一来,他第一次主动和自己的妻子说话,语气里还带着自己都没察觉道的轻松愉悦,终于不用再面对妹妹的抱怨了。
秀才心中如释重负。
“嗯。”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好好的跟自己说话,绵娘也不能不作声。
一问一答不顾寥寥几个字,夫妻间到是难得的一次平和。
绵娘放下包袱,目光四处扫量一下。
屋子里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秀才的那些书书本本的自有他自己打理,收拾的还算干净。
只是药味似乎越来越重。
绵娘走到窗户跟前,欲将窗户打开,却被秀才拦住了。
“你先忙别的事情去吧,一会我来开窗户。”
开个窗户而已,随手的事情,又不费力,绵娘疑惑的看了看他,却并不勉强,只是“哦”了一声,出了屋子。
绵娘刚走出屋子,就听见身后的门再度被关上了,声音虽小,却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回过头望着迅速被关上了的房门,绵娘疑惑的摇了摇头,心中怀疑这人很可能是吃药吃傻了。
秀才倚着房门,听着绵娘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一颗心跟着颤啊颤的,拿着棉花塞随时准备塞住耳朵,以防止隔壁吵起来,自己这边又跟着不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