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娘,二叔看错了,以前我们都以为你根本撑不起那个家来,现在看啊,你比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想得都要多,也更长远,别的不说,绵娘,就冲着你做的这一件事,你们家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二叔看你这话说的,这也不光是大伙儿的事,我在这中间也不是白忙乎,我也能挣两个钱的。”
“你自己挣钱,还能像着大家伙儿,这也是好事,别说咱们村,别的村,咱也没见着过这样的人,这中间又能挣多少钱,反倒要多搭多少心力,这我们是知道的。唉,老铲,你说是吧。”
老铲就是另外一个坐车的,跟田二叔是堂兄弟,为人憨厚老实话少,从来也没跟谁红过脸,跟用他老婆的话说就是像个面瓜似的。
跟宋有福挺像的,只是没有宋有福那么犟,也是村子里有名的气管炎。
好在他媳妇虽然厉害了点,可不是个 不讲道理的人,家里的日子也还过得去,村子里,人缘处的也不错,只是跟宋家不像是云娘家里和里长家走得那么近。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面瓜,铲地却是飞快的,下手稳准狠,蹬苗除草,三培土,他在前面铲得飞快,二十郎当岁的青年都跟不上他,之前给地主抗长活,可因为不会藏奸,被把头跟伙计给陷害了,从地主家回来之后,就再也不去给人干活了。
此时听了田二叔的话,也只是点了点头:“嗯,绵娘仁义,外面的人坏。”
田二叔直接将他的后半句话给扔了,笑道:“看吧,绵娘,这可不是我这么说,就连你老铲叔都这么说。”
绵娘红着脸摇摇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虽然经的事多了,话也多了,可本性到底还是羞涩的。
主要是自己也真不觉得自己做的是什么大事,没有到仁义的高度,自己也没有田二叔说的那么无私,可是说了这么多,田二叔还是坚信自己想的,绵娘也没办法。
她转头看着田老铲道:“老铲叔,那个杂货铺的老板娘人不坏的。”
田二叔转头看着老铲,这才想起了他说的后半句。
也不由得有点担心,他是个藏不住话的,担心了也就将话说出来了。
绵娘告诉他没事。
做买卖的,脑子转得快,田如丝能把土坷垃说开花了,不过做人做事有底线,不是那种只顾利益的人,绵娘信她。
而且两个人目标一致,想挣钱的同时,其实也想给自己挣个好名声。
做买卖就是这么回事,名声好,信誉好,人家才愿意给你送钱。
这些是绵娘从桃源居那边得来的道理。
六七里地的路程不算远,很快就到了,绵娘卖豆腐没少来这个村子,也算是轻车熟路,今天是新春之后开学第一天,来了不少人都是送孩子的,十里八村的人,都是熟悉的面孔,绵娘从进了村子就开始跟人打招呼,本村的外村的,一溜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爷爷奶奶叫过去,寒暄过后跟人闲聊,说是闲聊又不像是,十句八句里面总有那么一句是有用的,也唯有那么一句有用的是绵娘说的,其余的都是别人说的。
说的什么也不稀奇,无非都是叨叨着一些闲话。
别人的,自己的,闹心的,高兴的。
绵娘话不多,端着一张笑脸,他其实只是摆出了一副倾听的样子。
而就那么一句有用的话,田二叔仔细品了半天,终于咂摸出来了一点味道。
那样的一句话,等于什么都没说,既不会给人留下话把,也不会把人带沟里去。
田二叔不得不眯着眼睛,仔细的打量着绵娘。
秀气的脸,单薄的身板,可就是让人诧异,以前那么个蔫声不语不语的人,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竟然能历练成这样,转而一想到绵娘张罗着收山货的事情,也就了然了。
要说呢,绵娘所做的一切,放在但凡有点见识的人的眼里,都不算什么,可是,在这些故步自封,思想保守的乡下人眼里,就成为了不起了,毕竟她做的比别人都好,而就这样的一个人,一年前见着人还没等说话就先脸红了,羞羞怯怯的一个女娘。
学堂不大,不过先生家里的厢房腾出来的,学童也就二三十个,年纪不等,放在一起读书,先生有差别的教导着。先生的年纪很大了,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灰白色长衫,带着一顶方巾,说话的时候,总爱拿着手捋着自己下巴上的那一把山羊胡子。
一年到头,最排场的也就数这个时候了,他的脸上,也就显出几分喜色来。
学生们一个一个的排着队进去,束脩多少他也不挑,谁家的孩子他都能跳出两句好话来夸一夸。
调皮的就说脑瓜灵活,老实的就说勤奋努力,真的是念书好的,他看到了之后,脸上的笑容就更大了。
也不光是和大人寒暄,还要考教孩子几句。
验一验这个假期这些孩子是不是只顾着玩了,将学问都丢到了一旁。
大人听了高兴,先生也向他们展示了自己并没有白拿他们的钱,是真的在教他们孩子读文识字。
轮到宋知恩这里,由着宋知恩将肉和束脩递了上去,先生捋着山羊胡,打量了绵娘一眼,宋知孝也是他的学生,所以,他对绵娘的身份心知肚明,见她穿着男装,也没戳破,反而暗暗点了点头。
目光转而看向宋知恩,也让他背了一段书,绵娘隐隐分辨出来一些,却说不准弟弟背诵的到底是哪一篇,不过看宋知恩摇头晃脑,声音清亮,没有一点磕磕绊绊,心里还是高兴的,这高兴上了脸,很容易就让人看了出来。
先生也再轻轻点头,可以看出来,对宋知恩很满意。
等宋知恩通篇背完了,给他讲解了一下这段文章,又道:“不错,过年也没扔下功课,不过还要在用功一些。”
宋知恩对先生很是敬畏,行礼应是。
先生转而又对绵娘说道:“还能在我这待半年,下半年就要去书院读书了,我要没什么东西可交了。”
他只是个秀才,参加过几次科考,可惜都名落孙山,没有中举不说,反而拖累家人跟着过苦日子,最后明白自己实在是走不了这一条道路,只能开办私塾,也算是没有负了自己这么多年读的书,束脩还能填补家用。
他看着绵娘,想到当初的梅翰林,那也曾经是他的学生,可惜,只在她这里读到十二岁,他母亲就觉得自己这个先生的学问不够用,将人送去了书院。
他也没说什么,心里不是不可惜的,梅翰林很聪明,只是性情有些浮躁轻佻,沉不下性子来,去了书院,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书院人多复杂,可不仅仅只有这些乡下孩子,于梅翰林那样的性子来说,是在算不得什么好事。
这两年,听得梅翰林考中秀才,名声也逐渐响亮起来,得知他生病,他还去探望过,只是那对母子不冷不热的,他之后就再也没有上门,不过心里还是觉得可惜,毕竟大好年华,青春正茂的年级。
后来知道宋家和梅家换亲冲喜,心里就觉得未见可行。
两家人他都见过,宋有福他打过多次教交到,知道这个人老实木讷,就连宋知孝也是这样,结亲做亲家是一辈子的事情,这两家人家,看着就不像是一路人,迫于无奈结下的亲事,也不见得是好事。
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验证了他的猜想。
宋知孝充军,到宋有福去世,再到眼前这女子出去卖豆腐,他这个老穷酸,并不觉得女子抛头露面有什么错。
当年他寒窗苦读,养家的就是妻子。
只是希望这家人家日子能过得更好一些。
他们家买过豆腐,不过绵娘开始的时候死活不要钱,后来勉强收了钱,却总要多饶上一块豆腐。
妻子开始还不好意思,与他说了,他只让妻子收下。
回头对宋知恩,要求更严格,教的东西也更多,等看到宋知恩的努力,就恨不得将自己学的东西都教给他。
期望着这家人家能有翻身的那么一天。
他如今和绵娘说这个,也是为宋家好。
之前就曾经和宋知恩说过,只是不知道宋知恩有没有和家里人说过。
等到绵娘点头,他就知道,宋知恩已经将这事情说了。
他摸着信封,没打开也知道里面大概是不少的,有意将钱让绵娘拿回去,只留下猪肉就行。
没想到说了之后,绵娘却只一个劲的摇头:“先生这是做什么,您这样,让我们如何自处,恒不是让我将弟弟领回去吧?”
绵娘这样说了,先生还能说什么,只能将信封放回去,暗暗下定决心,这半年一定要尽可能的将自己所学的东西都交给宋知恩,包括考场上的那些东西。
他也期望着自己的学生能有高中的那一天。
转而对绵娘道了一声:“尽管放心。”
这也算是给宋家一个保证。
绵娘弯腰行礼,又是一番郑重道谢,这才转身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