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骍点点头道:“没错,唉,我这个三弟,哪样都好,就是君子多情,当初看他对弟妹并不如何上心,弟妹这一病,我这个做哥哥的,才看到他实际上并不是无情君子,真是让人敬佩啊。”
他睁眼说瞎话,长随也不反驳,反而随声附和。
两主仆越走越远。
江一寒赶着马车奔着田如丝的杂货铺去,遇到顾家的人,绵娘心情不太好。
顾骢的到来,让她的心里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
车帘早已经撩开,江一寒回头看她,见她如此郁郁,下意识的伸出了手去将她耳边的碎发拂到耳后。
手指划过耳际,带起一阵酥麻,绵娘下意识的躲开,却已经是江一寒的手拿开之后的事情。
“你在担心顾骢迟早会找上门?”
绵娘摇头,又点头。
“担心是真的,也希望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与他之间的事情彻底做个了断。”
江一寒拿着马鞭的手一顿,喃喃道:“了断?”
“他欠我们家的,总要还回来。”
绵娘轻声说道,语气却十分坚定。
她正好也给阿娘一个交代。
现在阿哥回来了,弟弟的前途也有了着落,再也不用担心这个家没了自己会怎么样,其实也许没有了自己,阿娘会过的更高兴。
只是——
她看着江一寒,这个人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这里,就是为了和她表明心意。
这样一个人,一心想要对自己好,根本让自己拒绝不了。
“当年我们家里出事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全家老小,为了保住我这条命,不知费了多少周章。”
江一寒只说过自己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还只是说了那么一次,而且是为了获得宋李氏的信任。
绵娘惊讶的看着江一寒,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间谈起了自己的过去,不过想到江一寒小小年纪,全家人就都去世了,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存活于世,睁开眼,看到的全是家人以外的人,噩耗接踵而来,那种打击可以想象得到,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一定很大。
六岁的孩子,可能在太傅府,早已经读书习字,懂了许多事,更知道爹娘兄姐再也回不来了。
只是谈到过去的事情,江一寒却并没有说自己当时过得有多惨。
要说的,而是另外一件事。
“去抄家的人,家中有几口人,他们都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太傅府被层层包围,连条狗都出不去,荣王带着禁卫军,虎视眈眈。
这样的情况下,想要救一个人出去谈何容易,哪怕是一个孩子,也是顶天的难事。不光光是这样,还要偷天换日,缺了一个人,就要补上一个人,没了一个六岁的孩子,只能再找一个六岁的孩子来填补空缺,这样,才不会让人起义。”
“那一定是凶险万分的。”绵娘伸出手,想要搭住江一寒的肩膀,给他安慰,眼看着要挨到男子的肩膀,却又退了回来。
“是啊,何止是凶险万分,若是让人知道了其中的秘密,所有的参与者恐怕都要万劫不复。”
说起过去的事情,江一寒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冷静,饶是他性格清冷,此时也不由得动容。
那个时候他年纪小,很多事情已经不记得了,甚至连自己究竟是怎么被换出来的都不知道。
所有的真相,不过是后来一点一点的还原回去的。
“最无辜的是那个小男孩和他的父母,其实当初那孩子跟着爷爷返乡,太傅府被抄家的时候,他本来不在名单之上,可是后来为了救我这条性命,他爷爷愣是寻了门路将他送了进来,顶替我的位置。
他爹娘,本来看到儿子不在,心存侥幸,他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要儿子能活下来,他们就没什么遗憾了,可是,上了监斩台,他们才认出来,那个本该是小少爷的位置上,换成了他们的儿子。
他们当时一定是无比震惊,甚至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尸首分家,可是他们却什么都不能说,也不敢说,‘忠义’两个字,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紧紧压着他们,让他们只能将那个孩子当成是小少爷。连哭都不敢大声,生怕被看出破绽。”
绵娘的手最终还是搭在了江一寒的肩膀上,额头抵着他的后背,无声的给他安慰。
江一寒身子一僵,缓缓地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眼中有着化不开的痛苦和哀思,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热闹格格不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是最痛苦的事情。”
绵娘闭着眼睛,正是这样的感觉。
那个男孩也好,还是她爹爹也好,都是这样,其实他们本来可以不必死,全都只是被牵累。
“那个孩子做错了什么,只因为他母亲是小少爷的奶娘,他跟小少爷年岁相仿,身量相仿,拆开头发,挡住脸,再加上有心人的掩护,就看不出来究竟是谁。那对父母又做错了什么,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本来已经逃出生天的儿子遭此极刑,那个爷爷,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本来已经准备回乡养老,结果知道了主家遭难的事情之后,立刻带着孩子匆匆赶赴京城,找到可以信任的人,亲手将自己的小孙子推进刑场!”
绵娘双手扶住江一寒的肩膀,心中此时空茫茫的,只余一片悲凉。
江一寒始终不曾回头,只是缓缓说道:“当时活下来的人,背负着多少条人命,欠了多少的债。可是,内疚,自责,亏欠,根本解决不了任何事情,比起这些,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不能让父母背着一辈子通敌叛国的污名,成为天下人所不齿,要为父亲伸冤,要为全家人报仇,更是要好好活下去,因为他是多少人的希望,又是多少条性命换回来的这一条命!绵娘,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里面虽然有“我”的过错,可是,却不能全部都怨“我”。
比起负疚而活,更重要的是要好好活下去,冤有头,债有主,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而不是画地为牢,将自己圈禁其中。
“明白,我明白。”
伏在他后背的人泣不成声,流出来的泪水染湿了背后的衣裳。
前方不远就是田如丝的杂货铺。
江一寒将马车停下,放下了手中的鞭子,反握住了绵娘的手。
两人的手心都有厚厚的一层茧子,一个是干活磨出来的,一个是长年累月的练武磨出来的。
不管是谁的手,都跟养尊处优,细皮嫩肉扯不上关系。
可是,十指相握,一种陌生的感觉从手心处蔓延,绵娘下意识的想要将手抽回来,却没能如愿,江一寒牢牢抓住她的手不肯放松。
“江一寒!”
绵娘轻斥,威胁着他放开她。
她的脸上还挂着眼泪,说出来的话完全没有威胁力。
江一寒却很固执,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你——”
“书伯现在又回到了太傅府,当年他的孙子代替我上了法场,从今以后,我们可能要为他养老送终了。”
“我——”
绵娘心慌意乱,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唇上就被一根手指压了上来。
“你愿意吧?”
江一寒转头看着她,男人的目光幽深而清澈,让绵娘避而不及,只能与他对视。
唇上触感温热而粗糙,与这个人的青山玉石般的气质完全不同。
“我……”绵娘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蛊惑一般,竟然点了头。
她红着脸,眼中还蓄着泪水。
心里还弥漫着悲伤,可是,这悲伤似乎正在慢慢退却,逐渐被另外一种情绪取代。
直到连绵起伏的叫骂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街上人来人往,全都好奇的看着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两个男子看起来这么亲密,哪怕是兄弟情义,也不应该亲密成这样。
饶是同洲城民风淳朴,也有人不禁想歪。
纷纷侧目。
绵娘连忙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一样,迅速松开自己的手,身子后退,跟江一寒拉开了距离。
江一寒不防她动作如此迅捷,心中暗道可惜,手指上肩头都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尤其是手指,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女子的唇瓣竟然是如此柔软。
却不知道品尝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转而意识到这样的想法太过轻浮,对着绵娘微微一笑,转过身去,目光四下一扫,他的眼中带着凌厉的杀气,顿时将所有的窥视全部逼退。
江一寒将车帘再次放下,让绵娘在车内整理情绪。
看了一眼花布车棚,想起顾骍所说的话。
的确算不上典雅大方,更不要说气派非凡。
可是能怎么办呢?他就是觉得这个花布好,心已经被占满了,所以哪怕是再怎么豪华的配置他都看不上眼了。
其实能被放在心里的那一个,总是最好的。
“你偏偏要在街上说这个。”绵娘擦着眼泪责备。
江一寒轻笑:“到是难得,你竟然也会无理取闹。”
“谁无理取闹了?”绵娘的辩白显得有气无力。
她想起来了,自己可不就是无理取闹么,分明是在迁怒,而且不止一次,昨天也有过。
车里的女娘咬着嘴唇,脸上已经烧得能烙煎饼,现在是彻底不想说话了。
“我倒是希望你对我胡搅蛮缠。”车外的男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喜欢你这样对我,你将你所有的不讲理,刁蛮的一面都展现在我的面前才好,我也能少中意你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