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池鱼没有在吓唬人,这都是实话。作为一个医生,她迫切地希望人们不要再作贱自己的身体。
然而戒除五石散是个漫长的过程,要战胜五石散造成的“戒断反应”,全是生理作用,无关心理,但会觉得心里成瘾了,让吸食的人哪怕肉躰上已经戒了,仍然会止不住的想吸食一口。
在最开始,董池鱼是不对马子规抱有希望的,已经做好了反复斗争的准备,直到后来这个年轻人在一个雨夜,浇成了落汤鸡来敲急救中心的门。
董池鱼手里按捏枪打开门让他进来,他小腹处中了一刀,不断往出淌血,血和水混在一起,随着他的步伐,一路滴滴嗒嗒的淌满了地面。
“别怕,没人跟着我来,这伤是我自个儿捅的。”马子规冲着她勉强一笑:“我想食五石散了,实在控制不住,只好把自己扎伤。”
董池鱼让他进屋躺在病床上,用剪子剪开伤口附近的衣物,开始进行冲洗缝合,刀子扎的不深,伤口不大,所以就没打麻药。
马子规身娇肉嫩,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董池鱼被吓了一跳,说:“我就缝了三针。”
马子规摆手,大口大口喘气,好一会儿才说:“不是伤口疼,是身体疼。”
他浑身上下哪儿都疼,疼的人抓心挠肝,急需解救。
董池鱼怜悯地看着他:“因为你吸食五石散,你的身体会对这种外部的药物产生一种抵抗反应,身体会对大多数外部环境改变产生适应或相应的改变。比如,你的神经系统受到药物刺激后会使你感觉极度愉悦,但这种刺激过大,所以身体会形成一种相反的机制,对身体造成一定痛苦,抵消过度愉悦的刺激。”
马子规额头上都是冷汗:“可我最近没有吃五石散,为什么会有疼痛来抵消。”
董池鱼解释道:“这个说来话长。你长期吸食五石散了,对身体会有损伤,神经系统会发生相应改变,增强抵抗反应,因而使五石散的愉悦反应进一步降低,使得相同剂量下,造成的总效果减弱,后作用增强,从而增大了你对五石散的依赖。当你成为依赖,就会形成抵抗反射,发十分容易,这让你看见和五石散有关的,都能触发。当条件反射发生时,身体会自发的产生‘抵抗反应’,因为身体觉得你要吃五石散了,所以对你造成极大地痛苦。这也就是为什么五石散难戒,因为各种生理反眏逼迫你不得不使用五石散减轻这种痛苦。”
马子规的瞳孔放大已经听不进去人说话了,不停地呢喃索要五石散。
董池鱼第一次见他,他穿着宽大的衣袍一路行来,在普通民众间鹤立鸡群,而如今却是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叹了口气,把人的手绑上,用布将人的身体裹在床榻上,务必叫他伤害不了他自己,剩下的就是熬。
马子规时而狂躁时而昏迷。
他狂躁的时候会大喊大叫:“给朕五石散,朕要吃五石散,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朕的大好江山要亡了!父啊,儿守不住这江山!”
他昏迷不醒时乖巧,只会隐约说几句话:“妹妹,我疼,你帮我扇扇风。”
他亦会哭泣:“帝形容本壮,及至都,销毁骨立。”
董池鱼看着这个年轻人,大体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宽大衣袍下的身体非常消瘦,病弱不经风。
灵魂不能像身体那样愚蠢地忍受痛苦,灵魂能支持身体,但身体却不能支持灵魂,灵魂就像女裁缝手里的布,已经被针扎的一个孔接着一个孔了。
马子规早晨醒来时,头痛欲裂,浑身被束缚。
董池鱼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听见动静就睁开了眼睛,伸了个懒腰,问:“睡得怎么样?”
马子规喃喃:“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饮酒古槐树下,醉后入梦,见一城楼题大槐安国。槐安国王招我为驸马,任南柯太守三十年,享尽富贵荣华。醒后见槐下有一大蚁穴,南枝又有一小蚁穴,想来是梦中的槐安国和南柯郡。我想,一梦和一生也没什么区别,人生一世,犹如石火电光,寿算百年,恍若风烛草露。正悲伤着,忽然就睁开眼睛看见你了,原来是个梦中梦。”
董池鱼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解开他身上的束带,“不错,脑袋清醒,思路顺畅,没傻掉。”
马子规轻笑一声,活动着被绑了一个晚上而青肿的手,说:“其实我觉得现在我已经傻掉了,不然何必痛苦的来戒五石散,我应该已经习惯了五石散。”
董池鱼不赞同地摇头,严厉地说:“习惯是一种最糟糕的痼疾,因为它使人们接受任何的不幸,任何的痛苦,任何的死亡。出于习惯,人们可以与自己憎恶的人生活在一起,学会戴镣铐,忍受不公正和痛苦,以至对痛苦、孤独以及其他一切都逆来顺受。我在南国开设戒五石散的药店,就是想打破这种习惯,习惯不代表是正确的。”
马子规复杂地看着她:“你说的对。”
董池鱼问:“是什么促使你来戒五石散?”
马子规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很孤独的活着。我怕哪一日我死了,我埋泉下泥销骨,他寄人间雪满头。”
董池鱼再给他备药,手一顿,说:“我也有这样在意的人,很怕哪一日我死了他孤孤单单的活着。所以,如果我死了,我就会请他闭上眼睛,给他一个惊喜。”
马子规问:“什么样的惊喜?”
董池鱼漫不经心地说:“我开玩笑的。”
马子规沉默了,他起身活动活动,身体准备离开。
董池鱼把装有镇定剂的针筒递给他,教他怎么用,“如果实在抵抗不了五石散的诱惑,就把这东西注射到自己身体里,前提是你所处的环境安全。”
马子规想从怀里掏荷包付账,摸了半天没摸着,想来是出来的匆忙没拿或者掉在哪儿了。
董池鱼笑了笑:“要不要用别的东西来抵债?”
马子规脑袋一歪:“什么东西?”
董池鱼叹了口气:“五石散昂贵,调理烦琐,没有渗透到民间,所以你应该是哪个世家子弟,我想同你打听世家的事。王家的王溧,他最近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