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好雅兴呀!”
忽听得一声清啸,两条身影飘然而至。
一人武者打扮身负宝刀,神态间悍逸潇洒,另一人则文生打扮手执折扇,行止间都丽神飞。
两人相携而来,极是和谐。
古剑一见,腾地站起身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屠龙刀客谢玉林,妙手书生穆青衫。传闻你二人不是保了韩琦韩大人么?近来这是怎么了,甚么风把你们个个儿地都吹来我这乞丐窝了?”
谢玉林冲古剑一抱拳,上前一步,却把展昭抱了个满怀,还重重擂了一拳。
“展老弟,一别两年,可想死我了!”回头又冲着古剑,“老酒鬼,你倒是没怎么变哪,还是那么爱说风凉话!”
谢玉林为人爽朗,自然没那么多忌讳,一见面便亲密无间。
几人早便相识,多年前,古剑曾与谢玉林一战。谢玉林半招落败,从此倒也不打不相识。
穆青衫笑着说道:“亏得展兄是习武之人,你这般打招呼的方式,可真叫人吃不消。”
几人哈哈大笑,穆青衫才说道:“展兄,我二人奉命来协助于你,你也好松口气。”
展昭虽知他二人不日即来襄阳,却不想来得这么快。
“你二人此番前来助我,那韩大人处,岂不人手单薄?”
穆青衫看他担心,“这个你大可放心,韩大人现在蜀中,身边之人很是稳妥。”
古剑一拍脑袋,“原来你们是来会展昭的,某家白白高兴了半场!”
谢玉林揽了古剑肩膀,“古大侠,待我给你说个事儿,恐怕你更要糟心!”
古剑听完,眼神一凛,极力压住心头怒火,“不成想我丐帮百年清誉,竟出现此等败类!”
穆青衫看他气愤,轻扯了展昭,将几人拉近,压低了声音说道:“韩大人此番川蜀一行,已然收集了不少情报。四川节度使石国柱竟早有谋反之心,盘剥克扣,鱼肉百姓,还收买了大批绿林人士为其效力,其中有不少武林帮派,实在可怕呀。”
古剑倒抽一口凉气,偏头瞅了一眼展昭,此番更加明白这人襄阳一行,何其艰险。
穆青衫看展昭脸色不霁,只道他忧心忡忡,问道:“展兄,你下一步如何打算?”
展昭沉吟道:“盘踞襄阳的这条,比起那石龙,藏得更深,流毒更甚。我本欲打草惊蛇,却已反遭蛇咬。”
穆青衫点头,“即使如此,那不如将计就计,只是,展兄,你今后的处境,更加危险了。”
正说着,忽有个小乞儿自外面跑了进来,低声说了几句。
山雨将倾,顿起风云!
穆青衫蹙眉道:“暴雨未至,惊雷先行。才说蛇不畏虎,这不就来了?你快去会一会这位总镇大人罢。”
展昭抱拳道:“我即刻回去,各自珍重!”
古剑目送他离去,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闷声道:“这人哪,天生的劳碌命,挡也挡不住的麻烦。”
穆青衫呵呵一笑,“展昭是个难得的朋友,看来你也很珍惜这份友情。”
古剑猛喝了一口酒,“有些事,放下了,有些人,却放不下。”
有些人,放下了,有些情,却放不下。
展昭放不下,白衣人,也放不下。
却说白衣为身上邪欲所困,极难自控,方才匆匆离了展昭。
这种异状,他此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他此前从未有过。只是自遇见他后,很多事情都不同了。越想压抑,越是压抑不住。胸中好似有郁积许久的情感即将奔涌而出。
“为甚么,为甚么?!”
为甚么自己竟会对一名男子动了情欲,虽说自相见之初便对他有莫名之感,也不至于有今日动情之状!
烈焰,火海,死尸成山,满目腥红如血,惟有画中人回眸浅笑……脑中纷繁而起的画面直击得他心头大骇,白衣人忙运功抵制,却是一阵剧烈的头疾发作!
白衣人再也压抑不住,竟发出一声长啸,竟震得林中飞鸟惊起,激荡回旋,似是要抒尽心头烦郁,直抵云天!
心绪翻涌间,忽闻远方一缕箫声深沉,白衣人方才强定心神,斜倚着树靠坐了下来。
疏地,脑中竟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继而惊出了一身冷汗。
林间一抹轻衫飞扬,正是白璟。
“大哥,你果然在此,你……这是怎么了?”
见白衣人如此,白璟心头一紧。
“我无事。”白衣人低声回应。
“还说无事,我从未见过大哥这个样子。莫不是……旧疾发作?不是全好了么?大哥,云人送给你的护命金丹呢?!”
最后一枚丹丸,方才为护住展昭心脉,已然给他服下,哪还有甚么护命金丹。
见白璟如此紧张,白衣人摇头道:“我真的无事,交托你帮忙查证的事,查得如何了?”
暂按下白衣不提,再说展昭这边。总镇徐德正与金禄在花厅寒暄,听人通报说是展昭来了,连忙站起来相迎,言语间十分热络,竟紧紧握住展昭手腕:“哎呀,展护卫,久仰久仰!听说你已来了几日,怎地如此低调,也不事先告诉我们知晓,倒显得我们好生地失礼!”
展昭心知此人正在试探自己,却也不动声色,沉着应对:“徐大人客气,展某此番来襄阳,是来办些私事,恰巧金大人不日便要进京述职,展某正好随护左右,来日一同回京,因此也便没有惊动各位大人。”
徐德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既是如此,那就更无须拘礼了。徐某今早听说包相座下爱将来了襄阳,自然想一睹风采,这不就急着赶来了?不瞒你说,我行伍出身酷爱武学,像你这样名动江湖的侠客,早便想结交了!”
展昭垂首施礼:“徐大人抬爱了。”
徐德顺势拉住他手:“你我此番皆无公事在身,无谓官阶品级,徐某一见你,就甚是喜欢,想交你这个朋友!”
金禄一旁点头附和,却未发现徐德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徐德上下打量着展昭,“展护卫若不嫌弃,今晚到舍下,让徐某为你接风洗尘如何?实不相瞒,像你这般高手,我是求之不得啊!”
展昭见徐德再三相邀,只能应道:“徐大人如此盛情,展某只好却之不恭了。”
徐德哈哈大笑,“好,爽快,不愧是南侠!那就这么说定了!”
回首又对金禄说道:“金兄,令千金的事儿,包在我身上,定为你寻回来,你就安安心心准备进京述职罢,哈哈哈!”却将那“进京述职”四字加了重音。
待徐德走了,金禄才敛去笑容,与展昭进了里厅,遣退众人后,才低声说道:“徐德与襄王,过从甚密,他身为总镇,手握兵权,却任由襄阳一带匪祸横行殃及百姓。这一回,来者不善哪。”
展昭见金禄眉头紧锁,说道:“所以,今晚宴请,展某更是非去不可。”
金禄看他垂首静立,神态间仍是沉毅从容,不惧不惊。不禁生出一股期冀,或许,这名青年真能不负所托。
“展护卫深得圣上宠赖包相倚重,老夫深知你是可信之人。”
却又叹了口气,继续言道:“两年前自老夫执掌襄阳府,便与此地势力划清界限。这一二年来,襄王所作所为,有悖天理纲常,老夫岂能不知!无奈,官场污浊,人人争名逐利,襄王邀买人心,众人趋之若鹜。凭我一己之力,却也只能做到自清己身,无法撼其分毫。”
听他畅谈心事,一瞬之间,展昭觉得金禄眉宇之间气韵神态,竟与包大人毫无二致。多年来的官场沉浮,或许早已磨平了他当年的意气风发与外展棱角,抹不掉的,只剩下内心的信念与坚守。
金禄见展昭似是在沉吟,摇头苦笑道:“食君俸禄,却不能忠君之事,老夫心中一直有愧,这半年来也暗中收集了不少襄王罪证,只盼此番进京能当面呈与皇上,以尽人臣本分。谁知……再是小心谨慎,仍然祸及亲人家眷,老夫没想到他们竟然对牡丹下手……”
展昭心生感慨,清官难做,良臣难为,像包大人与金知府这样的好官,更是难求。眼下却只能宽慰道:“府尊莫焦心,小姐一事,尚有转机,线索便在白花蛇身上,此事我定会处理妥当。”
金禄定了心神,见展昭如此仁义,心中一热,“展护卫,有你相助,老夫也就放心了。襄阳龙潭虎穴,老夫深陷已久,若他日真遭不测,请答应老夫一件事。”
展昭一惊,却不知他为何说出这番话来,“府尊但请宽心,我等定护府尊周全。”
金禄见他如此,只能强说道:“事关重大,非到迫不得已,老夫也不愿假手他人,只请展护卫先应承下来。”
展昭无奈,只能答应,也不知金禄究竟有何难言之隐。
且不说金禄如何应对白花蛇几人,直到天光云淡,金轮转斜,展昭才出得府来。
心想今晚必有一番明争暗斗,抬眼再看这街上熙攘人群,一如昨日,满目繁华缤纷,热闹非常,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展大哥,我已经候了你多时了。”
待听到元真唤他,展昭才缓过神来。
“元真?你怎么未与张晋元一处,可见到了谢大侠与穆先生?”
元真几步上前,与他并行,点头道:“见到了,也安排妥当了。只是我不放心展大哥这边,所以过来看看,不敢打扰你与金大人,便在外面候了多时。”
两年同属,情谊不可谓不深,只是这些时日来接连发生的事情令人措手不及,元真近来也似有满腹心事。两人也难得坐下来闲话一番。
想到这儿,展昭不禁轻拍他肩膀,“咱二人自来了襄阳,也难得片刻闲暇,今后你我一在明一在暗各司其职,恐怕更是难得叙谈。正好,现下时日尚早,一同回客栈,你也好收拾收拾搬去张兄那里。”
两人一路行着,元真闷声道:“展大哥,我……虽知自己职责所在,只是你所中之毒,该如何是好?”
展昭笑笑:“我师门内功心法,便是‘清’字诀,此毒于我,并无大碍。”
见他回避自己探问,元真不禁想起之前司徒燕对自己说的“八卦”事来。
“我告诉你,展大侠他若不是情根深种,毒发之时断不会如此严重,我好奇的是,你们这么多年都在一起,你竟也不知道他会为了谁心碎伤神?看来展大侠的口风还真严实……”
元真稍顿脚步,忽觉得眼前之人,越想亲近,越是遥不可及,不知他平静的面容背后究竟掩藏了多少心事秘密。
“既然展大哥如此说,我也不多问了,只希望以后不管有甚么事儿,大哥你定要告与我知晓。我虽然能力不足,却愿尽绵薄之力。”
展昭只觉元真自来襄阳后,成长迅速,令人欣慰。若将来真有一日,自己死得其所,包大人处有他相守,也是好事一桩,不禁吐口道:“好,我答应你。”
元真心中一喜,又见他面上温和暖人,很是高兴,两人一路行走,殊不知更大的危机正在后头。
待转到后巷僻静处,斜刺里竟闪出一人,展昭见来人面貌,忙走上前去,喜道:“徐三哥,是你!”
哪知徐庆满面怒容,迎面便是一拳,“好你个展昭,还敢叫我三哥!我没你这样的兄弟!”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展昭腾腾倒退几步,方才堪堪稳住步子,又一把扯住元真欲出的剑势,“三哥,此话何来?”
徐庆难抑心头怒火,提拳再攻:“就说天锦跟着你准没好事儿,这倒好,险些连命都丢了!你……!”
展昭才知徐庆准是已去了古剑处见到了韩天锦等人,又知他心疼侄儿才会如此迁怒于自己。
想来天锦毕竟也是因自己而中毒,若不能让徐庆消气,恐怕还会再生事端,思及至此,竟不躲不闪,生生受了徐庆这一拳!
徐庆虽对他仍有嫌隙,但毕竟情大于怨,哪是真心打他,这回见他不躲,只能暗暗撤了内力,却仍是一拳击在肩头。
元真连忙上前扶住展昭,怒道:“你难道不知他受了伤么,还下如此重手?!”
徐庆怒火去了大半,只以为前日一别,他又受了伤,心头没来由一紧,嘴上仍强道:“若不是见他受伤,我只怕下手更重!”
展昭知晓徐庆脾气,方才那一拳,也根本没有使力,明白他火气消融,才审度道:“徐三哥,天锦的事,小弟确有责任,还请三哥原谅。”
徐庆哼道:“我原不原谅管个屁用!展小猫你可给我听好了,天锦要是有个好歹,我绝不轻饶!”
元真在一旁瞪大了双眼。
展小猫……?
他从未听过谁如此不敬,出口“辱没”展昭,也从未见他的展大哥如今日这般,听了这话非但不恼,反倒面露喜色的。
“徐三哥,你们来得好巧!”
徐庆见展昭生受自己一拳,还能以礼相待,也觉得再计较下去,反倒显得无情,便直言道:“你高兴甚么,我这回来寻你,是奉了干娘之命,是她老人家要见你!”
展昭乍一听,心头竟涌起千般滋味。
“江宁婆婆……她老人家也来了襄阳?!”
昔日江宁婆婆用捆龙索将两人捆在一处,他与白玉堂才得了机缘结为知己。
可惜,自白玉堂出事后,五义遁消武林,江宁婆婆也从此没了行踪。
自己曾有多少次,四下探寻无果,这回再见,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徐庆不善言辞,此刻也不知该说甚么,索性转身就走,一回头,看展昭还怔在原地,便停下等他,直道:“怎么,不敢相见么?怕干娘用捆龙索绑了你不成?”
展昭听了这话,心头一松,忙跟上徐庆步子,温声道:“不,小弟早便想见她老人家,只是……现下好消息来得这般快,一时竟恍了神。”
徐庆听他一言,心下也勾起无限感慨,“还算你有良心。”
言罢,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竟带了些艰难:“唉,自打老五没了后,干娘不肯随我们哥儿几个一起走,孤身一人迁住蓬莱,也不准我们去看她。就这么一眨眼,两年啦,两年来都不愿相见,怕是为着老五的事,伤透了心哪。这回好容易来了,你可千万别叫她老人家再想起甚么伤心事来!”
元真跟在两人身后,脑子里已然一团乱麻,琢磨不透他们之间,究竟有甚么过往经历,以致甫一见面便拳脚相向,现下竟能“亲密”如斯。看着两人并肩齐行,一瞬间,恍觉自己从始至终,才是一名真正的局外人,非但半句话也插不上,再加上方才的“自作多情”,不禁暗暗自嘲。
展昭此时,却是满腹心事欲诉。
见徐庆能对自己说出这些知心话,又言及众人不愿面对的话题,自是能猜得出徐庆这几日来的痛楚与挣扎。
莫说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两年的时光,究竟是短是长?谁也无法说清。
而白玉堂的离世,却像一根利刺,随着时间,深深地扎在每个人心上,稍稍触及,便会痛彻心扉。
两年了,故人不复相见,再见,又是锥心往事。
此番对江宁婆婆,竟有亲乡情更怯之感。
展昭胸中一时激荡,恨不得将满腹心事吐口而出:“三哥放心,小弟明白,必不会惹婆婆伤怀。自白兄去后,一晃两载,直到今日,兄弟再度重逢。三哥可知晓我心中快活?我……”
徐庆看展昭说起自家五弟,又想起干娘两年间竟苍老如斯,心中复又一痛,摆手道:“罢了罢了,不提,不提了!老五的事,你休在她老人家面前提及。我还有事,干娘眼下正在乞丐窝,你快快去罢!”
言罢,头也不回,撇下两人,大踏步便走了。
展昭看他离去,也只能将未说完的话咽回肚里。
元真见二人说得好好地,忽然一个却先走了,只留下展昭怔怔而立,才上前来探问:“展大哥,徐大侠这是怎么了?你们无事罢?”
展昭轻声道:“无事,想来是我说错了话,触到了他的痛处。”
元真看他神情落寞,不禁冲口问道:“痛处……那展大哥你呢?你的难处又有谁来体谅?”
元真见他面露惊讶盯着自己瞧,心头突跳,生怕再说出甚么不该说的话来,“抱歉,是元真莽撞失礼了,展大哥莫怪。”
展昭见他如此,只以为他不明所以,为自己鸣不平,这才说道:“你为我着想,我怎会怪你?只是,我与五鼠之间,虽有误会,却也心知彼此。尤其是这位徐三爷,最是口硬心软,他此刻心里难受,定是不愿被人瞧了去。”
元真垂眸,压住心头烦乱,“展大哥这么一说,我便全明白了。是我不知你们之间的交情深厚,还妄加揣度。既如此,展大哥你快快去见那位老前辈罢,我也先回客栈收拾整理,待处理妥当了再与你会合。”
两人作别后,展昭仍是心绪翻涌,总觉得元真在极力掩藏心事不欲人知。不知怎地,竟想起公孙先生当年为元真推算的命格箴言来,“似真非真,混沌纷纷,得沐朝日,再觅初心。”
不禁摇头苦笑,世上之事,本就不是泾渭分明,人这一生,又有多少心事难为人知?
现下看来,元真真心真性,这话倒像是在劝慰自己,人行于世,到头来,只余下一份执着与痴心,白玉堂如此,五鼠如此,自己亦是如此。初心难得,真心更是难得。
脑中忽地浮现白玉堂飞扬的俊颜,不禁低低说了句:“你放心,待我见了婆婆,定会替你一尽孝道。”
一声叹息响起,却掩不尽满腹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