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在陆临拂袖将一股仙气注入孩子体内的那一刻,这三天的时光便正式开始了。
一溪风月客栈也由此关门大吉。
三天时间,她要带着孩子去曾经想去的地方,游山玩水,一切都好。
关门的那一天,一些客人被迫搬出客栈,他们纷纷拉着脸,甚是不乐意地跟老板娘讨价还价:“一溪风月可谓是乌陵城最好的客栈了,老板娘怎能说关门就关门?”
梁依酒倚着门框,温柔地瞧着楼下正在戏耍的孩子们——尽儿和狗娃,小碎花手绢一挥便说:“并非因为盈利不够,而是……孩子需要一个更好的环境。”
有姑娘指着那两个孩子,笑嘻嘻地说:“老板娘你看他们玩的可好呢,为何非要离开?”
此时我正端坐在一楼喝着老板娘亲手泡的梨花茶,怀着复杂的心情瞧着这两个能够和平共处的孩子。
原本是因了一场交易才将两个孩子牵扯在了一起,可即使如此,他们也是彼此不相识,于是我提出了让两个孩子在一起认识一下这个建议。
尽儿之前虽说是笑语盈盈,那笑容也经常让每个人都跟着愉悦起来,可他从来没有跟着同龄的孩子玩过,而那许家的孩子也是孤僻的很。此时两个孩子聚在一起,真没想到他们会像是见了亲人那般熟络。
许家孩子手里还握着陆临送他的拨浪鼓,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尽儿,里面竟然有了几分神采。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瞧见一个孩子应当拥有的天真无邪,晶亮晶亮的眼眸,仿佛天上的星子都不舍得离开,愿意栖身于此。
每一个孩子都是最纯真的模样。
大抵是许久没有和同龄孩子在一起玩耍,狗娃有些腼腆,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了出去,又带着几分犹豫收了回来,那拨浪鼓就在这反复的动作里面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尽儿正蹲在地上看蚂蚁,还不忘了招呼狗娃:“呀,你来看看,这一只可肥了!嘻嘻嘻!”
狗娃迈着蹒跚的步伐走了过去,越来越靠近尽儿,最终将手里的拨浪鼓送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的脸上绽放了一个羞涩的微笑:“这个、这个……送你。”
在尽儿将拨浪鼓接过去之后,狗娃小小的胳膊便是别在了身后,他低下头去,似乎是害怕尽儿会拒绝。
然而尽儿还是拒绝了:“你挺喜欢它的,娘亲说了,不能要别人心爱的东西!”
小孩子挺直了腰板儿,像是在说一样天大的事情,表情十分正经,正经得我和简瑶忍不住笑了出来。
简瑶劝导尽儿说:“狗娃能把喜欢的东西给你,说明他也喜欢你呀,你如果不收的话,他肯定会非常伤心的。对不对?”
在简瑶看向许家孩子的时候,他正嘟着嘴,眼眶里面盛满了水,仿佛尽儿再不收下的话他就会马上哭出来。
尽儿自然是心软了,将拨浪鼓收好之后又像个男子汉一样,给了许家孩子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也喜欢你,小狗娃。”
都说名贱好养,狗娃这个名字应该是孩子的乳名,趁着孩子的母亲还在这,我忍不住问道:“狗娃的大名叫什么?”
大概是看着这一幕,想到自己孩子就要离开人世,妇人飞速地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可嘴角还是撇着的:“叫许安。许诺的许,安稳的安。”
许诺一世安稳。
父母对于孩子的期望,不过如此。
哪怕他是一个痴痴傻傻的孩子,根本不会与其他人交流,哪怕他是一个笑语盈盈的孩子,每一个笑容都像是散落人间的花朵,哪怕她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孩子,根本在修仙这件事情上毫无资质,只能修灵……
然而他们的父母都是一样的,不求荣华富贵,不求衣锦还乡,不求功名利禄一生随,惟愿许诺一世安稳。
许安,真是一个好名字。
“宁姑娘,你过来一下。”
妇人对我招了招手,眼角的余光从两个孩子身上扫去,陆临不知从哪里过来,正逗弄着他们。
我放下手中的茶盏,那淡淡的香气熏得我有些头晕,和妇人来到角落里面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晕晕乎乎的。
妇人不高,甚至比我还要矮上一些,和她相对而立之时,我就已经看清了她眼底渗出来的泪水。
将将站稳脚跟,妇人就一把抱住了我,温热的泪水落下,滑在我的颈窝里面。
她的话里带着哭腔:“宁姑娘,我的孩子……是不是要死了?”
一时间我居然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于是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部,说话的时候也特意压低了声音不让两个孩子听到。
“是尽儿和梁老板保住了许安的性命,若不是梁老板,孩子可能在两年前就投入轮回了。可这毕竟是逆天而行,因此去求了一位上仙,上仙答应给孩子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孩子就会……”
“宁姑娘,不要说……”妇人抽噎了一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
毕竟在身边陪了这么多年,非要生生地失去,一定会很难受吧?
像是那一次回到乌陵城,当我在宁家古宅里面徘徊,最终发现只有奄奄一息的四叔和那百年的大榕树,也是如此心情。
漫天的大火,被拉长了的血迹……所有人的性命,都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被夺去了。
记得曾经陆临问我父亲是怎样的人,我毫不犹豫地把世人的评价搬了出来:“我父亲宁深是宁家最为得意的弟子之一,他曾在织岁山修习,也曾踏遍了万水千山去寻求仙法,终究成为了极少的人仙高阶修仙者。”
宁深在此,可保乌陵城平安百年。
就算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扮演着一个普通父亲的角色,在大难即将来临之际,他还是选择将我送出乌陵城,给了我最后的庇护。
而他自己,却在那场大火之中永远地离世了。
“我失去家人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的,但现在我想,也许他们在另外一个地方看着我,我的成长他们都会知晓,他们也会因此欣慰。”
妇人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自顾自地喃喃道:“狗娃这几年的性命都是梁老板恩赐来的,我应该感激了,为何、为何还要如此……”
妇人将我松开,望向了收拾完毕的梁依酒,此时她依旧是最初的模样,身着鹅黄色襦裙,腰际别着那小碎花手绢,眼眸之中流露出来的,是说不清的万种风情。
她对着店小二招呼了几句,旋即唤了尽儿一声:“尽儿!我们走啦!”
小小的孩子还不明白“走”这个字意味着什么,许安的眉头拧成了川字,一只手迅速地拉住尽儿,扁扁嘴道:“尽儿,你要去哪里呀?不走好不好?”
尽儿甚是不舍地看着许安,回过头来抱紧了他,互相蹭了蹭额头说:“娘亲说,我们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你不回来了吗?”许安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煞有介事地说,“娘亲说人不管走多远都会回来的,因为他们有家。”
不管走多远都会回来,因为有一个地方叫做……家。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说不清怎样的感受,这句话本来是安慰性质的话语,可从一个孩子的嘴里听到,而他又是以一种非常认真的语气说出来。
的确是很让人难以释怀。
回不来了,有些人一走就回不来了,比如我的父母,比如即将要离开的尽儿,比如……说这话的许安。
孩子只知道离开,却不知道死亡。
当这两个字生生地戳进我们的胸膛,我们却对此无能为力,哪怕逆天而行,也知道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终结。
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延缓整件事情的发生。
说白了,我们不愿意去接受,也不想要去接受。梁依酒之所以能够跪在香案前七天七夜请来公子归,就是因为她在逃避生死。
然而生死,又怎能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逃避得了的。
许安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梁依酒倒抽了一口气,尔后勉强地笑了起来,俯身揉了揉许安的头发:“尽儿不会一去不回的,我也相信,他终有一天会回来的。你们……会在一个很美的地方相逢。”
许安的眼里蓦然间有了明亮的光泽,他踮起脚尖在梁依酒的脸颊上印下一个浅淡的吻,开心地问:“那我是不是可以和尽儿玩耍了?”
“是。你们可以……一直玩下去。”
所有人都缄默不语,别过脸去不敢看这两个天真的孩子,生与死,仿佛在两个孩子之间都变得那么无力。
偏偏尽儿又兴高采烈地补充了句:“狗娃儿,那地方可美,要是我回来,我们就一起去玩!”
“好啊!我等着尽儿!”
没有人去看他们脸上的欣喜,梁依酒努力地将眼泪包在眼眶里面,抽出腰间的手绢擦去泪珠,拉上了尽儿的手:“走了。跟狗娃儿说再见。”
“再见啦!”
“尽儿,你一定要回来——”
终究是……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