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泽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连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拢过来那褐色衣袖就朝着医馆奔了过去。
脚步很是匆忙。
耀眼的阳光投射在医馆的牌匾上,宣泽只望了一眼,那凌厉的目光旋即灼热起来,像是属于他的一块冰就要融化在这倾城日光之中了。
如风一般的步伐,不得不让我怀疑他的速度有着内力的加持,待到我与纪乾楼追上了他的脚步,那人已经上了楼梯,在二楼低眉往下瞧了一眼。
——居然这么着急?
我喘了喘粗气,半弯着腰跟他指了个方向,还没等我说出具体方位,他就已经带着风蹭的一下滑到了那扇门之前,破门而入。
纪乾楼的逆反心理似乎被激发了,他撇撇嘴,折扇搭在我肩膀上,揪着衣领当即像拎小鸡一样将我拎了起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双小短腿还在不停地迈着步子,如同做梦般的,下一刻就被带进了那个房间。
幸好不晚,事情刚刚发展到宣泽的手心覆在顾百衣的额头上,而她身上那如同熔岩一般的灼热感也降低了许多。
确切的说,整间屋子的温度终于是正常了下来。
顾百衣柳眉紧皱,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额头滑落,宣泽也不例外。此时的他背后衣衫尽湿,大片大片的汗渍透过衣衫呈现在众人眼前,鬓角的发丝也被汗水打湿,一缕一缕的垂下来。整个人像是刚淋过雨似的,狼狈至极。
兴许此次运功耗费了他相当一部分的心力吧。
我、简瑶、纪乾楼和陆临都齐刷刷地站着,齐刷刷地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怀疑的,诧异的,迷茫的眼神投射在那淡然的男子身上,投射在顾百衣身上。就在某一刻,愣神的瞬间,那仿佛失水花瓣一样的薄唇微微张开,念了一句:“你来了……”
宣泽将手收回,就在此刻,简瑶恰逢其时地递过去一块白巾,宣泽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擦着额角的汗珠,道:“谁偷走了你身上的碧海砂?”
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甚是虚弱。
但我相信每个人都听清了他的话。
“碧海砂?”
同样虚弱的顾百衣勉强支撑着身体半坐起来,大抵是之前体温过高,她的脸颊泛着些许微红,好似傍晚时分天边淡淡的晚霞。
面对所有人的询问,顾百衣大概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很是淡然地撩了一下额前的发丝,道:“我原本是昆仑山上的一块熔玉,在这人世间根本无法存活,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想很想在世间走一遭。就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店老板,每天搬着凳子往那一坐,看着这世间的喜怒哀乐,也好过我在昆仑每天望着天空的百年之久。”
“那样很安逸啊,为何你非要受这么大的苦?”
宁愿受苦受难,也要待在这人世间?
我自言自语似的话,顾百衣似乎并没有听到,反而是望着一个不明确的远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唇边带着浅浅的笑:“多亏了宣泽老板的帮助,用碧海砂镇压了我体内的熔岩之气,才能使得我以人形出现在乌陵城。”
“碧海砂乃是天地灵物,竟然只是用来镇压姑娘身上的灼热气息?”纪乾楼摇摇头,似乎在慨叹宣泽把碧海砂大材小用了。
听此一言,陆临摩挲着下巴颏,嘴角微微下撇——这个动作表示,他已经陷入了深层次的思考。
片刻之后他便说:“那这就好说了,琢玉临行前发现乌陵城有妖气,特意折回来告诉我说妖族青苏最近可能在城中出没,我在城中摸索了许久都没有发现什么妖气。如今这件事情让我有了想法,既然这碧海砂乃灵物,亦可以增加修为,那么青苏会不会就是奔着碧海砂来的?”
顾百衣扶了扶额,又无奈地敲了敲脑袋壳,很是费力地回想着:“我似乎记得,那人是化作顾郎的妹妹来访,说要改一件衣裳。我没有怀疑,跟着她在黑暗之中走啊走,后来、后来就不省人事了……哦对了,她身上有很重的湿气。我们熔玉对湿气是非常敏感的,当时我也没有多想,以为她是刚沐浴完毕……”
像是从水里走出来的,带着严重的湿气,必定是青苏无疑。
沉默了许久的简瑶,这次忽然间开了口:“顾姑娘,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为你找来碧海砂的,你还是会像从前那样……”
“不必了。”顾百衣抬手示意简瑶不再说下去,清瘦的脸颊上泛起了一个苍白的笑,轻柔地说,“在人世这几年我已经很满足了,抵得上我在昆仑的七百年。而且我很清楚地知道,这逆了苍天的行为终有一日会了结,而现在,我的时限已至。”
时限已至。
很是悲凉的感觉。
“小栾?”
我还沉浸在她那昆仑的七百年的叙述中没有走出来,蓦然间听到了这么一声呼唤,不由得一个激灵,愣了一会儿才问道:“百衣,你方才叫我了?”
“嗯。”顾百衣的脸颊又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恍若初春将将打苞的***,待放,却又等待着某个时机。
她说:“跟你也算是旧相识了,能否跟着我去几个地方?”
我还没答应来着,哪知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滑下了床,脚丫已经套上了她的小绣鞋。刚刚从痛苦中恢复过来的她还站不稳,脚尖刚落地就一个趔趄,若不是简瑶眼疾手快,她的前额估计就磕在那桌角上面了。
我慌忙扶住了她:“百衣,你才刚刚恢复,且在这里歇歇,等碧海砂找到了,你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毕竟现在她身子孱弱,我又笨手笨脚的,万一照顾不好她那可如何是好?
然而顾百衣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碧海砂一旦离开了我的身体,便只有三天的存活时间,如今已经耽搁了三十三个时辰了。最后的三个时辰,陪我、陪我走一趟好么?”
她似乎在乞求什么。
那种卑微的眼神,就好像我是她的救世主,好像只要我陪着她走这么一趟,她的心事就会了结了。
好像……就此生无憾了。
我别过脸去,一滴眼泪悄然滑落,同时,我也“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搀着顾百衣,两个人的步伐比我平常慢了一些,即将迈出门槛的一刻,一抹殷红忽然间出现在视野之中,纪乾楼以那熟悉的戏谑语气嘱咐:“可别把我的姑娘给弄丢了!”
顾百衣回眸瞪了他一眼:“你是谁呀抢我们小栾!”
“哟,她可是我的私人婢女,整个乌陵城都知道了,你别说你不知道……”
纪乾楼在后面哼哼唧唧,还提高了音调,可惜顾百衣抱紧了我的胳膊,对着我的耳朵就悄悄地说了句:“我怎么看那人跟有病似的啊,别理他。”
“哈哈,他就是喜欢张扬。”
邪魅,张扬,肆无忌惮。
都是我给纪乾楼这个人贴上的标签。
出了医馆,走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梨树葱茏,花谢了,只留下一树的水绿色叶子,风一吹哗哗作响,凉爽至极。
即使有着宣泽内力的压制,我依然能够感受到百衣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比我们平常人的温度稍稍高了一些,像极了风寒低烧的时候。
“想去什么地方?”
漫无目的地跟着她在熟悉的街道闲逛,纵横交错的石板路铺满了每个人的回忆。我仿佛看到十年之前的自己在这路上无忧无虑地蹦蹦跳跳,为了追一只竹蜻蜓摔得鼻青脸肿。
而顾百衣看到了什么?
“就是这里!”
她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盛满了星子似的,晶亮晶亮,眼神纯净如同柔和星芒,美得让人想钻进去一探究竟。
那里有一株硕大的榕树,双生枝,树上系着红色的绸带,在微风之下它们微微摆动,仿佛含情脉脉的姑娘手中攥着的手帕。
这里是情树。
情树,情数。
传说每一个在上面系了红绸带的人都会遇见此生挚爱,是情是劫,皆是命数。
成了亲的人往往会把绸带取下来,而这满目的红色,大抵都是一些没有遇到挚爱的,或者……有什么心愿没有实现吧。
百衣像是个十来岁的姑娘一般,蹦蹦跳跳地围着这棵树转了一个圈,伸手触碰到了一条绸带。她将那红色扯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如同嗅到一朵花的芬芳:“真好,我的绸带还在这里呢。”
说完了她的目光又黯淡下来,望着一根空空的树枝嘟起了嘴巴,神情呆滞:“顾郎的绸带,不见了。”
我拨弄了一下那根树枝,叶子发出了飒飒的声响。
百衣捂着脸颊蹲在地上,很是沮丧地说:“为什么我总是忘记他已经成亲了呢,顾郎顾郎,我从未奢望过得到他的什么,可每次意识到他已经有了夫人,我还是忍不住……”
顾百衣,顾郎。
“百衣,你早在昆仑的时候是不是就遇见了那个人,得知他姓顾,你才为自己取了名字?”
“是啊。”
自古以来男婚女嫁,以我之姓,冠你之名。
而有这么一位姑娘,她只是得知了他的姓氏为顾,此后她就有了一个名字——顾百衣。
百年如一,愿君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