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是认真的。”
他嘴上这么说着,一朵笑容却还是止不住地在俊朗的脸上绽放开了,像是摇曳在风中的小花,倔强地盛开着。
既然都说了这个程度,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直白地问:“你还不快把本姑娘被那些仙界弟子带走之后的事情全部说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啪!”
纪乾楼取出来折命扇,一下打在了这上等的黄杨木桌案上面,带着几分慵懒说了起来。
被仙界弟子带走的时候,我只是受了重伤,并没有要命,那一剑也是刺偏了,虽说是贯穿了身体,但并没有刺中心脏。据说那仙界弟子原本是想要了我的命的,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一剑没有刺中,我才得以侥幸活了下来。
后来,他们打算把我打入逢月岛。一座岛,就是一座牢狱。逢月岛就是历代犯大错的人所居住的牢狱。在岛中有的是人,有的是游魂,索性我还是比较幸运的,来的时候还保留了躯体,还是一个人。
而这如玉客栈,是一个引起人回忆的地方。颜如玉的酒就如同孟婆汤一般,只不过他的一坛酒并不是像孟婆汤一样喝了就可以忘却前世入轮回,开始新生。他的酒,是可以把某段记忆截去,这段记忆会暴露在颜如玉的面前,也会让那些人反复地去回忆。有些人喝起酒来想起的是一些美好的回忆,便会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重复这么一段回忆,有些人记起的是痛苦的事情,不断重复播放的回忆,便是那些痛苦。
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赎罪。
记忆卖得差不多了,那些人在客栈里居住的时间也就越来越短,有些游魂会渐渐地进入混沌期。
他们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唯有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是会一遍一遍地重演,直至那些人麻木了,释怀了,看开了……
也就从逢月岛出来了。
从逢月岛出来的人或者游魂都是极其清醒的,那不断重复的记忆让他们把很多事情看得清清楚楚,是福是祸,应该承受的是何种罪过,他们自己都非常明白。
然后,去冥宫,承受他们该承受的。
听闻了这些,我又不想喝他的酒了,虽说我很喜欢去回忆,但我不想许多年来都耗费在这虚无缥缈的回忆之中。
“酒来了——”
从那一片虚空的雾气之中飘来了一个声音,也带来了一丝丝的温暖,起先我还没有注意到什么,但当颜如玉走近的时候这种感觉就越来越明显。
暖,好暖。
就像是五月的春风吹拂在身上,全身心都变得温暖起来。那是在身上增加多少棉被都无法替代的温暖。
我笑了笑,双手捧过来他带来的那碗“冬临深雪”,在喝之前,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这种酒。说这酒是用初冬的第一场雪的雪水,和梅花的花瓣酿制而成,最好的是添上些许霜月花,喝来十分浓烈,像是所有的情,都蕴含在这酒里面了。
我不喝酒,自然也喝不得烈酒。
如此,我把碗送到了唇边,又不忘了嘱咐纪乾楼一句:“万一我喝醉了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你都要多担待。”
颜如玉摇着蒲扇,十分确定地跟我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于是我放心大胆地将那一碗酒都饮尽,并没有去品尝那味道。
没曾想那酒初初喝下去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后劲十足,喉咙里面一阵辛辣,我的眼泪都跟着掉下来了。
一滴眼泪滑过了眼角,我便是趁着酒劲,沉沉睡去了。
这是一个不太美好的梦。
有山曰青栾。有女曰芦笙。原本,我也只是山上的一株芦竹罢了,因得了天地灵气,天长日久修成仙身,后受到天帝重视,得佩剑天究,摇身一变成了青栾山上的仙。
青栾是一座热闹的山,里面常常会传来密集的蝉鸣声、悦耳的鸟叫声、潺潺的流水声,甚至当夜深人静之时,趴在地上细细聆听,还能够听到昙花开放的音律。
我听过那么多那么美的声音,却还是败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在瑶池的宴会之上,原本我是不喜欢这种繁杂的宴会,但东怀告诉我说,天水阁附近的霜月花开了,问我是否去看。
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于所谓的天水阁,也就是在耳边听听,根本没有去过,至于那什么霜月花,我也不曾见过。
因而最初我是拒绝了东怀,东怀却是不慌不忙,递给我一壶酒,说是上仙周念沉所酿,要我好生品尝一下。
那时的我和现在很是不同,和许许多多的女子也都不同,我好酒,也好战。三两句话说不通,一壶酒却可以贿赂了我,同样,也可以一战来解决问题。瑶池上的仙皆知芦笙是举世无双的战神,佩剑天究更是无可匹敌,只要有她在,天宫定然能够安稳千年万年。
我身着一袭红衣,如嫁衣般灼灼,背着剑仰起头,将手中的那壶酒一饮而尽。
酒香在唇齿间弥漫,在浓烈之中,我嗅到了一些花的香味。
东怀说,这便是霜月花酿造而成的,问我肯不肯跟他去天水阁赏霜月花。我自然是愿意的——也可以去摘了花朵找周念沉学一下酿酒的方法。
彼时,我带着一个包袱跟着东怀上了天宫,趁着宴会还没开始,我们就偷偷溜去了天水阁。
如果有来生,我真情愿没有去。
天水阁附近的霜月花开得的确烂漫的很,洁白洁白的花朵,像是在水里洗过一样,清清凉凉地在翡翠绿的叶子中间盛开着。那绸子一般的白,简简单单的花瓣层层叠叠,铺展开来便是千里万里,将整个天水阁团团围住。
花香极淡极淡,初初嗅来,只有那么一丁点的味道,屏气凝神再嗅花香,便只觉得这世界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我,和这漫山遍野的霜月花。
仿佛是配合着这意境,在我合上眼的瞬间,蓦然间有笛声响起。这笛声仿佛来自山野,带着几许雨后清新的味道,如同扇着翅膀的小萤火虫,趁着风钻进了耳朵里面。一会子仿佛听到了蟋蟀的叫声,一会子又是叮咚清泉,从春天到冬天,花开知夏,冬临深雪,一幕一幕全都在眼前重现。
青栾山的四季,就这么飞速地从脑海之中掠过了。像是鸟儿飞上天空,棕黑色翅膀在那湛蓝上绕了一圈,美景便是尽收眼底。
我在天宫生活了千儿万年了,入耳的都是一些靡靡之音,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清冽的笛声,有着山野味道的笛声。本是来天水阁赏花,怎的把我的思绪带入了青栾山的地界?
眯了眯眼,笛声依然继续,那吹笛子的人却并未出现,于是我趁机蹲了下去,将自己隐藏在遍地的霜月花之间。花茎高高挺立着,一眼看过去嫩的能够掐出水来,我伸了伸手,忽然又不舍得摘了。
但东怀在后面怂恿道:“快摘快摘!一会子叫这里的上仙发现了可就不好了!”
我匆忙摘了两三朵,诧异地问:“这里的上仙叫什么?”
“扶城啊!执掌天水阁,难不成你不晓得?”
我又扯了几朵花,思索着扶城这个名字听起来倒是耳熟,可那人我兴许是没见过。但不管是什么人,还是在被他发现之前摘了花赶紧溜的好。
可我还在花丛之中,摘着摘着动作就僵了下来,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尤其是东怀还嘿嘿哈哈地笑了起来。
“哟,这不是扶城上仙么,真是好久不见啊……好久不见。”
他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踢了我一脚。
这世上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偷别人的东西,还被别人给撞见。然而我本来是想一直躲在花丛里面的,那花丛已经及膝,应该能够藏得住我。
于是我又把自己的身子缩了缩,正考虑着捏个诀把自己幻化成一株霜月花,便是听见一声清澈的寒暄:“哦?这不是芦笙上仙么,久仰久仰……”
我赶忙把怀里的包袱收好,在他问我蹲下来做什么之前迅速地站起身来,瞪了东怀一眼,撇着嘴说:“东怀你骗我!这里的花一点都不香!”
东怀笑得甚是不怀好意,眼角的皱纹都纠结在了一起,他对着扶城拱了拱手,道:“这霜月花本就是没怎么有味道的,上仙您说是不是?”
扶城便笑:“芦笙上仙若是喜欢,本尊可送您一些。”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只不过这花已经被我收进了包袱,如今我便是非常大方地摆摆手,道:“世人都称霜月花是情花,遇之便等同于遇情,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那上仙您看扶城呢?”
扶城……
我跟在东怀身后,一眼瞧见了他的侧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庞啊,白皙如同一块碧玉,那线条又是如此地柔和,眼风掠过漫山遍野的霜月花,仿佛有春风从大朵大朵的白色之上拂过。
眉目如刻,不可方物。
春风摇,春风笑,春风奈何公子貌。
春风不及你眉眼。
春风不及你温柔。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被东怀给坑了,原本扶城就是和他约好的,把我骗到天水阁好认识一下。
真是的,还害得我因为那几朵偷摘的霜月花内疚了许久许久。
与扶城这一遇,便是一段孽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