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花在被子里离他远远的背对着他,但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的颤抖,他轻轻伸出手抚摸着她,轻轻的说着一些话温暖的话,她不理也不动,好像在抗拒他。但他不松懈,继续用言语和手掌来打动她,终于他感觉手下的她渐渐的平静了,身子停止了抖动。他又用粗大的手摩挲着她枯白的头发轻轻叹息说:“疏花,你的大辫子啥时候剪了啊,多好的辫子啊,咋就舍得剪了啊,要是我一直在你身边,我是说啥也不会叫你剪掉的。”
她猛地抽搐了一下,从被子里抬起了头,她一下子就在时空隧道里的那一端看到了梳着两根大辫子的自己的小姑娘模样,多么水灵鲜嫩的自己啊!
她不会忘了她在她们四川绵阳县石嘎村的家里是有一个外号的,叫大辣子。因为她是家里的老大,是个村里人说的“口的没边没沿的厉害闺女”,所以就落了个大辣子的“辣名”。
她从小就不肯长,但是却很结实健壮,脾气也像朝天椒一样越长越辣,简直没有她怕的人,没有她不敢说的话,她记得她八岁骂败了同胡同里的一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的厉害名可是历经了半个世纪的洗礼得以流传下来的,被她一下子推翻了;她十岁骂败了村里的泼娘们,这个娘们惓公又骂婆,还打男人偷挑唆邻居,真是无恶不作,但是就被她躺在地上骂了一天,又骂了一天,到第三天她出来求饶了;她十三岁又干塌了村里的大魔头。那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从小就是村里的霸王,他也是从小就有惊人的“霸王例证”,也是历经二十多年的霸王事迹积累才得以再村里落下“大魔头”的霸名,但是在一个早晨也被她取代了。
那是个夏天大旱的时节,老农民见了水跟吃奶的孩子看到奶水差不多,终于来了水了,村人都白天黑夜的忙着抢水浇地。那可真是抢水啊,那些本来可以漫灌她村里的水被各个村的人拦了又截截了又拦的水到了他们村已经所剩无几,根本漫灌不了了,大伙就只得用水管子从沟里抽了,家家的水管子把沟里都插满了,流往管子那头各家地里的水流越来越细,水也越来越珍贵,为了怕把流往自己地里的水 万一流到或者渗到人家地里,家家都把自己地四周的土梗子打的又厚又高。
爹和娘在地里守了一夜水管子了,她天不亮就起来做好饭先跟妹妹吃了去地里把爹娘换回来。到了地头正好看到“大魔头”在偷着放邻居家的水,那家人是她一个胡同的老两口,儿子不孝顺自己单过,平时不管不问农忙了也不给爹娘搭把手,可能老婆子回家做饭了,老头在沟边看机器,他就偷着用铁锨挖开人家的土埂,让水往他地里流。这不是欺负人嘛,还欺负孤寡老人,这是天打雷劈的事儿啊。她窝不住火了,就冲他说:“你这不是阎王爷不嫌鬼瘦吗?你没看见二爷和二奶奶多难吗,你还偷他家的水,你坏良心不坏啊。”
他一听把大牙一呲大爆眼一瞪说:“你个王八羔子管的多不多,我又没去你家地里偷水。”
“啥,你骂谁王八羔子?王八羔子骂谁?偷水的才是王八羔子,王八羔子才偷水……”她蹦着脚指着他骂起来。
她身后的妹妹吓坏了,紧紧的拉住她央求她快走。这个“大魔头”可是连亲爹都敢打亲娘舅都敢骂啊,你跟他打架不是老虎嘴里拔牙是啥呢。可是她把妹妹往一边一扒拉好蹦的更利索,就蹦一下骂一声“你王八羔子”蹦一下骂一声“王八羔子”,越蹦越高骂的声贝越高,越蹦越快骂的频率越快“你王八羔子你王八羔子……”
“大魔头”轻易不遇对手,这下斗争情绪可被彻底调动起来了,他满脸冲血,双眼发亮,兴奋的投入了战斗。他把手里的铁锨一挥大骂:“你个母王八羔子你今个是非找死不可了,我夜里做梦杀人没见血正觉不过瘾呢,正好给你放放血顺顺我的意。”说着就把铁锨头对着她做势要砍她。
她妹妹吓得哇哇的大哭,她好像已经看到姐姐血肉模糊的躺在地上了,这一吵嚷,地里浇地的人也都围拢来了,但是看到“大魔头”杀气腾腾的挥舞着铁锨也都怯怯的无人敢劝了。
但是她丝毫没被吓着,反而就像火里滴入一滴汽油般一下子爆燃了——她忽地弯腰抓了一把干土沫扬手朝他脸上撒去,他大叫一声丢下铁锨捂起了脸。他还以为她猛地弯腰是怕他砍她跪地求饶呢,哪料到她这一手。她这边呢,却以顺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地拾起了他的铁锨,又是一个瞬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黑亮亮明晃晃的铁锨头对到了他脖子上。
他感受着脖子上冰凉利痛,从腹腔里往外冒的威势全消了,众人都惊呆了,眼看着十多岁的矮小闺女把一米八高的二十岁小伙子还是个恶棍给制服了。这时她的爹娘也闻声跑来了,一见这副架势也吓呆了。
“说,谁是王八羔子,谁是王八羔子——说对了我就放了你说不对我就砍了你,你要是不相信试试我敢不敢砍也行。”她死死的攥紧铁锨把抵结实他的喉管大叫。
他顶着满脸的黄土沫子,挓挲着两只大手,佝偻着腰仰着脑袋,虽然眼睛里被土塞满了看不见人,但他听出了四周围满了人,他要是认了输,他半世的“英明”可就毁于一小丫头了,可是如果他今个不认输他半世的生命也毁于一个小丫头了。天,我今个咋就遇上这个丫头了呀?他大嘴一咧,“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哈哈哈——”人群里爆出了一阵不由自主的欢乐的大笑,刚才吓得惊慌失措的疏花爹娘也笑起来了。
她却丝毫没松动铁锨刃,仍不依不饶的说:“哭,你可别觉着哭哭闹闹这事就过去了,今个你非得跟我说谁是王八羔子,我是还是你是,说吧。”
这时人群里开始有老人劝阻:“中了中了闺女,他都这样了就别难为他了。”
她的爹娘也过来拉她的胳膊让她把铁锨放下,她把身子一挺对父母说:“恁别管,我今个非治改他不可,我叫他再在咱庄里发孬——”
看看众人的劝阻都起不了作用了,自己的哭也没有效果了,他心如刀割的疼,但铁锨割进脖子里可比心疼多了,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认输吧。他呜呜咽咽的说:“好吧,疏花,我承认,我是王八羔子,我是王八羔子,呜呜呜——”
屈辱的泪水又一次倾下,把他眼里的土都冲下来了,他模模糊糊的看清了眼前围着的人,他马上又把眼睛闭上了,咱丢大人了呀!
也怪了,从此他就像个被煽了蛋子的驴子,老实服帖的不得了了,他那半世英名到底是毁的光光的。但是她的威名,从此“东方不败”了。
但是,村里的老人悄悄的说:“看吧,这闺女会不好找婆家的。”
果然,村里人家一块儿玩的闺女十四五岁都找着婆家了,可她十八了还没主。她长得可不丑。
虽然个子不高,但那张脸可是过得去,圆圆的小脸,直直的粗眉,一双大眼虽然有些吊梢,但眼皮叠双,眼珠黑亮,鼻头有些上翘更显得长相俏丽,厚厚的嘴唇轻轻一咧就露出满嘴的小碎白牙,真像只干净的小兽。任谁见了都喜,可一打听,任谁听了都怕。
眼看下面的弟弟妹妹都订了亲了,她的爹娘都急死了,天天苦口婆心的教导她:“妮儿,大了,该找婆家了,收收性儿吧,看看人家都不敢寻你,在等几年找不着好人家你这一辈子可就完了呀。”
她却不以为然的冷笑着说:“哼,那些不敢要我的我还不甩乎他呢,不怕我的我才要他呢。”爹娘听了苦笑着说:“哼,你怪会说哩,人家不要你你不要人家人家要你你才要人家,还用你说啊。”
“哎呀,不是,我可不是等着人家来选我,我是要人家等着我来选他,等着吧,我会给恁找一个好的来带回家。”她不发火的时候笑起来是很甜美的。
“是把你自己嫁出去不是带回家。”全家都纠正她。
她笑笑说:“一样一样。”
这天,她天不亮就领着俩妹妹拉着一车棉花去镇上的收购站卖,车子走到离收购站有一里地的地方就停下了,因为卖棉花的队排到了这里,她不得不停下排队。眼看着那个长队像个僵死了的蛇一样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她心焦不已,都到了晌午头了,她们的车子才挪动了不足半里路,她想转回去改天再来卖,但是回头望去,队又排了望不到边了,她苦笑了一下跟妹妹说:“看来咱得到黑天才能卖了棉花了。”
妹妹想着回家足有二里多地的山路,眼睛里露出了恐惧。
没办法,等吧,她拿出带来的饼子和咸菜跟俩妹妹啃了起来,看看前前后后的卖棉花人都吃起了干粮,吃完了干粮都掏出水壶,咕咚咕咚的喝凉水。
带来的饼子吃完了,一壶凉水也喝了了,她和妹妹开始兴奋了,因为前面就剩三辆车子了,她们激动的扶好了车把,好像这就到她们了。她鼓励着俩妹妹说:“等卖了花有了钱我给你俩一人买一个花围脖。”
俩妹妹都没有围脖,在寒风里露着光脖子,一个个脖子里都起了鸡皮疙瘩。听了她的话俩妹妹高兴的脖子都红了。
“到咱了到咱了。”终于最后一家的车子进去了,她赶紧拉着车子就走,俩妹妹在后面使劲的推。
“哐当。”一辆高高的装作棉花包的车子擦过她们的车轮子横到了她们前面。她们楞了一回神马上明白了,这是插队、抢先。
她立马大叫:“哎,前面谁呀,你咋抢到俺头里了,赶快让路叫俺过去——”
前面的人不说话,前面的车轮子也没停下,径直往收购站里走。她的火气上来了,把车把一扔,几步跨到了那辆车子前面,看到拉那车棉花的两个壮小伙子,估计是弟兄俩。她劈面就骂:“你俩个耳朵里塞了驴毛了,还是眼珠子叫鸽子屎蒙住了,没看见俺姊妹三个等了一天了,你就吭也吭的挤到俺前面了,叫着也不理——”
那个拉车子的小伙子红着脸粗声粗气的说:“俺有急事,你就等一会吧,都等了一天了不差这一会。”
她听了气的蹦了起来:“你放屁,你有急事俺也急着回家哩,你等到这会了哪差俺这一车呢,干嘛还抢俺的路……我跟你说,都急着卖花哩,别耽误自己的事也别耽误人家的事,你赶紧让路,叫俺过去了也就罢了,你要不给俺让路你这车花可卖不出去。”
“嗬,你口气还真不小。”那个拉车子的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看着这仨瘦瘦小小的丫头片子鄙夷的撇起了嘴。“那我就看看你咋拦我这车花。”
她把身子直直的往他的车前面一立,气势汹汹的说;“你要走就从我身子上压过去,谁动一下谁不是人。”
她俩妹妹知道她的犟劲上来了,都怕的不行,也不敢劝她,她二妹妹拉着那个小伙子说:“哎呀,你不知道我姐的脾气可大得很,你就让个错让俺先卖了吧,毕竟是你们抢到了俺前头。”
另一个小伙子心软了想让,但那个拉车子的楞小伙子鼻子一哼说:“嘿,我就好跟厉害家子打交道,咋着吧,这车花我还非得先卖——”
后面的人看要打起来了也纷纷劝架,都说不就是早卖晚卖一会子吗,不值当。可是这俩人一个是玫瑰不开花——净刺;一个砍头打赌——霸蛮行事,人越多越来劲,看来谁也不会服软了。眼看着那个拉车子的小伙子一头骡子般暴怒着把车把一扔,两步跨到拦在前面的她——她的俩妹妹吓得捂住了眼。但是竟然没有听到姐倒地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姐尖利的叫喊和咒骂声,她俩睁眼一看,那个小伙子粗壮的手臂被一双铁拳般的大手攥住了。
她俩吃了一惊,看出是她们村东头的一个小伙子,一个退伍兵,他也是刚卖完了棉花从收购站里出来了,看到有人欺负他村里的闺女,他下了手。他高大的身影把那个粗壮小伙子衬得很可笑,他长长的臂膀把他短短的胳膊举到上空肯定把他的咯吱窝扯疼了,因为他在他的力量下不由的咧了嘴,但硬撑着不叫出来。
“一个大男人动手打一个小闺女,你要不要脸呐你。”他声音不大,但很有威慑力,那个楞小伙子的脸立马红了,人群里也一片附和退伍兵声讨楞小伙子的声音。另一个小伙子这时走上来替他给退伍兵说好话了:“大哥,别动气,我哥脾气不好,这事儿怪他,其实俺也是急了才抢在头里一会的,因为刚才俺村里有人捎信给俺说俺爹在地里砍掰玉米棒子,被掉下来的一个硬棒子戳着了眼,俺急着卖了花回去看他呀,就……”
大伙一听都面面相觑不言语了,退伍兵也满满的放下了愣小伙子的胳膊,看看疏花,疏花感激的看看退伍兵又看看那个此刻低头顺毛的小伙子说:“你有急事你刚才说啊,说了俺也不会跟你急了,不就是耽误一会儿的功夫吗,有啥呀,你去卖了,反正我晚回一会也不怕了,俺路上有作伴儿的了。”她说着又看一眼退伍兵。
卖完棉花回来天果然黑透了,退伍兵带着一个手电筒,一路四人小心的翻着山路,都不说话,但有他跟着,疏花姊妹三个心里暖暖的,一走夜路点也不害怕了,退伍兵由于有她三个作伴,走夜路也不孤单了,直到疏花的弟弟和爹在半路上接着她们,他才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自己先走了。
退伍兵叫同贵,她家住村子大西头,同贵家住大东头,平时若不是下地,说不定一年也见不了一回面,更何况一个小伙子一个大闺女,按理说是该老死不相往来的。但是这一天,她去东地豆地捉豆虫时,碰见了也在地里捉豆虫的同贵。同贵长得黑黑的,帅帅的,人闷闷的,当了两年兵回来务农了,但是耽误了相亲,如今也是单着。
她两家的豆地挨边,此刻都在地里捉虫。她就哗啦啦的淌过过自家的豆子棵冲他走了上去。
他正把一只碧绿的豆虫从豆叶子上捉下来放进袋子里,抬头看见了她,他看着她在自家的豆棵里心砰砰砰的跳。
她把背在后面的手伸了出来,她手里的一片豆叶,豆叶上赫然趴着一只黑红绿相间、颜色鲜艳的花豆虫,很瘆人。“你怕不怕?”她问他。
他微微的一笑:“豆虫有啥怕的。”
“可它是花的呀,看上去很吓人。”
“看上去吓人也是豆虫啊。”
“真不怕?”
“不怕。”
“不怕你就把他吃了。”
他看着她,她正挑战的看着他。他伸手夺过了那片豆叶子,轻蔑的笑笑,一低头张口就去咬它,那个好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的花豆虫忽然张牙舞爪的的扭动起自己的身躯来,并且出于自卫,喷出了两道墨绿的汁液,样子真的恐怖极了。
“啪”她手的动作快过了他嘴的动作,提前把那片叶子上扭动着的豆虫打掉了地下。他没被豆虫吓着,反而被她吓着了,眼神痴痴的看着她。
她脸红红的羞羞一笑,娇嗔的说:“谁叫你真吃了,你不恶心我还恶心呢,往后咋跟你一个锅里吃饭呐。”
说罢扭身跑回她地里,缩在豆棵里不见人了,她害羞了。
同贵黑黑的脸上刺目的显现出一口白牙的笑。
第三十六 被拐
到了家她就跟父母说东地那一块豆子包给她自己了,以后谁都不用去了。从此那块地就成了她跟同贵的“约会地”,但是她约会并没有荒芜豆子,到秋收的时候她那块地里的豆子一点也不比人家的豆子亩产低,但是跟着豆子一同收获的还有关于她和同贵的流言。
本来这在村里算是一对大龄男女走到一块按说是很合适的,但是他们跨过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直接表示你情我愿了就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的事没有一件不被世人唾骂被父母亲戚阻挠的,于是他俩被两家的大人给拦了,两家的大人也成仇人了,好叫村人知道他们两家的大人都是明白人。
同贵被爹锁到屋里打了半夜,又被娘血泪控诉了一遍疏花从小到大所有的罪恶行径,说他们宁愿自己的独子当光棍绝后也不会叫他娶回家一个母老虎把他们全家都嚼嚼吃了,同贵咬着牙默默不语。疏花的爹娘却是在夜里上好门双双给她下跪,说他们宁愿养一个老闺女也不会叫闺女自己出去找男人,她要是再跟他见面他们就双双吊死在屋梁上,她冷笑不语。
深秋的夜里微凉,幽静,再加上月华如水,把偷跑出来的一对情侣相互迷醉的泪水涟涟。他们在墨绿的花材棵里缠绵在一起……“等生米煮成熟饭了看他们咋办”他们紧紧抱着窃喜的说。
到了家,她掩饰着眼睛里的蜜意跟爹娘说:“恁俩放心了吧,我跟同贵断了,他再也不会找我了,我也不会嫁他了,恁赶快给我找婆家吧。”
她知道她短时间内是嫁不出去了,根本没有媒人敢给她说媒。
两家的大人都放松了对他们的警惕,所以他俩在一起的机会更多了,居然没有人发现。但是天渐渐凉了,地里可以藏身的庄稼棵都被收割了,再来到地里幽会就冻得打哆嗦了,更何况同贵没有姐妹,身上连一件毛衣都没有,这天夜里他们在地里的麦秸垛里亲热过后她决定明儿个赶集给他买二斤毛线打一件毛衣。
给他打啥颜色的呢?他脸黑,就打银色的吧,这样既不跟他的黑色相冲还能把脸色衬的亮一些。想到这里她偷偷的笑了,心里美美的说“我的黑男人”。
第二天她跟四五个闺女一早就吃过饭一块去赶集了。集市离她们村有十六里路,要徒步翻过两座山,山路偏僻,所以闺女们赶集是不敢一个人去的,总是凑齐一伙才去。赶一回集也就是早出还会晚归,这一天他们总是再集市上玩个痛快,因为赶集是这些个偏僻村庄的青年男女跟外界的唯一的接触,是他们单调的日子里唯一的娱乐消遣。
闺女们照样都在赶集的日子穿上最好的衣裳,疏花也在两个辫梢上用红头绳绑了两个蝴蝶结,然后跟同伴们小羊撒欢般兴奋的走在路上说笑。
疏花买了偷着给同贵打毛衣的毛线和娘要她买的火柴、盐和二两芝麻油跟大伙一起满载而归了。刚翻过回去路上的一座山时她就发现山根下有几个男女好像在看她们,她看看不认识,就觉有些奇怪,但又一想赶集赶路的人多了,谁不看谁呀,就没在意仍然跟着大伙加速赶路了。因为闺女们一赶集功夫就大,这看看那摸摸的不觉天就晚了,天都黄昏了,她们才翻过一座山,路才走了不到一半,临近入冬的黄昏很短暂,她们得加紧走不然就打黑了,家里人会惦记的。
她给同贵买毛线时是撒谎说她想解手就偷着跑开了后匆忙买的毛线,然后把他挤在布包里的最下面,大伙都只顾自己玩乐买东西,当然谁也没注意她包袱里的秘密。但是疏花却因包袱里有自己心爱人的东西而觉得这个包袱贵如家财万贯,把它紧紧的抱在怀里不住的偷偷的扒开那一大把毛茸茸的线看。
忽然她暗叫声不好:那一大把毛线当中有一绺跟那银灰色毛线不符的颜色,买着了是残次品。她越看越像一个纯毛的狗身上掺一根白毛,刺眼极了。这可不中,这打出来多难看啊,不中不中,我得去换,她急躁的说。
“哎,恁几个先走吧,我忘了娘叫我买的洋火了,我回去买去,一会就赶上恁了。”她急急的冲几个闺女喊。
几个闺女一看天色说:“那你快点,天快黑了,俺慢点走等着你——”
她匆匆的“哎”一声急急的就扭身跑。
她换了毛线回来尽管她跑得飞快天已是擦黑了,前面也看不到几个同伴的身影了,她大声叫了几声也没有回答,她更急了,撒开腿跑起来。要跑过一段低洼路上去的时候,忽然从石头后面闪出两个高大健壮的中年妇女挡在了狭窄的路当中。
瘦小的她被她们吓了一跳,她不觉气喘吁吁的站住疑惑的看着她们。其中一个妇女操着外地口音说:“小妹妹,别紧张,俺俩是劳动局的,负责招工,俺看你是个心灵手巧干活麻利的闺女,想招你去打工去,那可能挣大钱咧。”
另一个妇女就点头附和说了一大堆出去打工的好处,说那些打工的妹子到了厂子里吃的好穿的好,养的又白又胖,长的又高又壮,还穿的又鲜又亮,都能嫁城里人了。
她看出了端倪,心里呸了一声说:去你的穿得好吃的好吧,嫁城里人,我心里只有我的同贵,我要和他结婚生孩子过俺的好日子。就冷冷的说:“俺不去打工,躲开路,俺要回家。”
说着就从她俩中间往前挤,她俩的脸一下子变了,狰狞的一把拉住她说:“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她忽然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凉和尖利的刺痛,她不敢扭脖子看也猜到了,那是一把刀子。
她就这样一声不吭的流着泪被两个高大的妇女相挟持着往回走去。
夜里,她们就把她押上了一列火车,在火车上她俩仍是一左一右,刀子从脖子上划到了腰下。
由于穿着厚衣裳,感觉不到匕首的尖利了,她撕破嗓子大喊了一声:“救命——”然后奋力起身欲跑。
两个大个子像按一只小鸡一样按住了她,她大哭大嚎,火车上的人都惊异的朝她看过来,有几个年轻人还欲起身过来的样子。这时列车员也戴着大盖帽过来了。她像看到了救星准备向她哭诉她的遭遇,揭露这两个女人的罪行,但是那柄冰冷离利痛的尖刀又对准了她的腰——不是隔着衣裳抵着,是对着皮肉刺进去了。并且那两个妇女笑着跟列车员解释:“大哥,你不知道,这是俺家妹子,几年前家里给她订了一门亲,谁知道那小子考上了大学就不要她了,她去学校找他校长论理,他花言巧语的把我妹子先稳住了,然后到了夜里把我妹子骗到一个小胡同里,想杀我妹子灭口,幸亏被一个路人看见救下了,但我妹子从此神经就不正常了,又哭又闹的还老说有人杀她不住的喊救命,俺这是去城里给她看病的,大哥不好意思哈,给火车上添麻烦了,也打搅各位休息了,对不住对不住啊……”
听到她这番话,火车上朝她看的眼睛就失去了惊诧和冲动,都换上了怜悯甚至兴奋的神色看着她。她又气又急,拼命的跟诸位解释说她不是疯子,是这两个女人要拐卖她,但是车上的人越听越拿新奇的眼光看起她来,还有几个人格格的笑起来,她像梦魇般无力的哭嚎起来。
那两个妇女就继续说:“她这个病吧是人来疯,人一多她就犯的越厉害,唉,也是心里闷呢苦啊。”
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她感到她肉里的血已经流湿了裤腰,但她的倔脾气上来了,她拼尽了全力发疯的冲着全车厢的人喊:“大爷大娘大哥们,我求你们了,我真的不是疯子,我不是我不是——她俩胡说八道,她俩真不是我的亲人,她是人贩子,想把我给卖了——不信你们看看,她们把刀子顶着我的腰啊——快救救我——”
腰里浅浅的刀尖又深入了一些,她疼的哀嚎了一声,其中一个妇女立刻捂住了她的嘴,那个编瞎话的妇女又接着说:“看看,犯得又厉害了,俺得给她吃片药,不然她会嚎得整节火车厢里的人都睡不着觉的。”
说罢从兜里掏出两粒白药片,硬塞进了她嘴里,又往她嘴里猛灌了一口水,然后死死捂住不让她往外喷。一会儿,她脑子昏昏的,眼眼前的人影开始发花,身边的动静也渐渐的远了,好像她独自一人飞了出来,她好像看到了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