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团结作战
1868年6月7日
商队把我载到了尘埃镇。
镇上萧条死寂,在铁路线以南这么远的地方,它可能会像另外的双街小镇一样,很快被沙漠吞没。我记得这里在大扩张时期曾经辉煌宏伟,然而现在剩下的只有盖满污垢的酒吧和少数几幢沉没在沙中的住宅。每个人的脸都带着一种沉重——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寻求救赎,但我并不是真正的天使,我也无法回应他们的祈祷。
我不清楚这个地方还能在边境的黑暗中坚持多久,也不清楚当我返回的时候还能否再见到它。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继续前进。
我的目标在东边,被巨石形成的拱廊和绵延几里地的开阔荒野所笼罩。任何有正常理智的人都不会在这片土地定居,因为无论准备得多么充足,都无法应对这里的危机,而我要找的猎物可不是普通的强盗或拦路匪帮能比拟的。所以,我身边有一名杀手同行。已预付了一半酬劳,剩下一半事成之后补齐。
他是个魁梧壮硕的家伙,充满着人类共有的黑暗。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血液在熏黑的心脏里沸腾的温度,但是这次犯险却需要他这样的人。没有怀疑。没有犹豫。只有纯粹的力量和直觉。所以我才让猎头者德莱厄斯同行,我们将骑行进入黑峡谷的中心。
在那片不毛之地的深处,我们将搜寻那个魔鬼,并杀了他。
1868年6月9日
我们离开尘埃镇已有两天,德莱厄斯几乎从未开口说话。他冷漠无情而且心无旁骛,支持他的是胸中深处某种狂卷的愤怒。他让我想起东方,我的创造者,但更让我想起他自己的先民——多年前,他们践踏了天堂的花园,屠戮其中的一切。
这让本次冒险显得十分讽刺。一个按照天使模样制造的机器,加上一个作为杀手后裔的杀手,缔结契约,去摧毁人类罪恶的产物。我敢肯定我的这位同伴会对此感到可笑。
我们逆风骑行,追踪着硫磺烟尘的气味、燃烧的马蹄印还有被地狱火烧焦的草地。我们走了一千里又一千里,这里的土地是无尽而单调的拼凑,尘土、矮丛和野生薰衣草,延伸到远远的天边。这是一片赐福的土地,从我诞生开始,就已经走遍这里的大部分,而且还将在未来的数十年上百年里继续探索,只要这副躯壳能够坚持到那个时候。
遗憾的是,制造我的秘术早已失传,我成为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机械天使,我的燃料则是旧时的圣咏团的鲜血。圣咏团的低语依然会传到我耳畔,但神明们已死,他们的侍从散落在边境各处,那些低语诉说的祷词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到最后,它们也会彻底从世界上消失。所以我才随身带着这本日志:让幸存之人在老者一去不返以后记得我们,或者,至少记得我们的故事。
总有一天,我的物质形体会生锈,里面寄宿的东西会回到天使的灵魂归宿,或许会是一段漫长的路程,我时常想,当我的年岁走到尽头,是否还有机会再看一眼这片充满痛苦之美的土地。
1868年6月11日
我们还没看见大牧场,就已经先嗅到了味道。双层的农舍和马厩,全都化成了焦黑的废墟。这些迹象毫无疑问指向那个我们正在追踪的魔鬼:冒烟的马蹄印和被烧焦的人畜尸体七零八落地散落于地,就像是暴nue的巨人把他们肆意丢弃,送进了湮灭。每个生灵被灼烧的面孔都扭曲地向上望,似乎是在恐惧地看着远处的地狱之口。
该死的魔鬼!全都逃离了浓烟和黑暗的监牢,是来自异域的恐怖。有的魔鬼可能已经将这里当成了家,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旧世界那个长着牛头的追猎者,他早在古老神祇的祖先时代就已经在这片陆地上徘徊。但其他的魔鬼全都在地底世界度过万古,折磨罪人的灵魂,给恶毒残破的人类精魄制造痛苦。然后在那场席卷整块大陆的圈地运动中,天堂陨落,人类永远失去了乐园。
人类的灵魂早已沦陷,如今他们无处可去,只有那咧着邪笑的深渊之口。
然而即使是地狱,也无法容纳巨量的人类,于是它带着火焰和愤怒喷涌而出——魔鬼们终于可以跑去投奔他们的亲戚,那些长期受到诽谤的恶魔。那些野兽形态的生灵伪装成蛇油推销员、游乐园的杂耍艺人和居无定所的送葬人,他们为绝望之人精心设计残忍结局的喜好恰逢地狱火和死亡的新兴爆发。
如今天堂空荡荡,而地狱满当当,这些可怜的凡人灵魂几乎全都束手无策,只能等待接受自己亲手制造的地狱诅咒。
不过,面对我们一路上的种种破坏的痕迹,德莱厄斯似乎无动于衷。他对我讲述自己的契约义务,向我宣誓这次涉险的成功,同时又自顾自地反问一个机械天使能从这场早已结束的正邪大战之中获得什么。他似乎并不会在我身边感到无所适从,也不指望天使能奇迹般地减轻他内心的黑暗。他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除了即将面临的那场战斗,以及得胜后的奖赏。
我相信这个人,但我对人类和人性充满疑虑。这是出于实用主义的感觉,我猜测他也对我抱有同样的信任。
有的时候我会在安营过夜的时候观察他,他的双眼总是被篝火中燃烧的煤块所吸引。可能,是在寻找着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
1868年6月14日
我们寻着焦黑的马蹄印,追踪魔鬼的恐怖骑手许多日以后,来到了黑峡谷的开口。德莱厄斯的马拒绝再向前一步,所以我也会把我的马儿,弗丘,留在这里,我们两个会徒步继续前行。说到底这还是对我们有利的。只有这样它们才不会突然受到惊吓,也就不会惊动我们的猎物。
这名猎头者带着一把大斧,握柄上的无数个刻痕,每一个都代表一颗人头的赏金。摒弃了情绪的人,就不会被恐惧或弱小所腐蚀,这是那些法警们不具备的品质,他们只会对任何非人类的东西露出固执的敌意。他的双眼被暴力的意图吞噬,最轻微的动静也能引起他的警觉,但事实上放眼望去一无所有。和任何一个老练的杀手一样,他已经习惯了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灵异侵袭。
柔和的风吹过,耳边的声音只有我们脚下的碎石。德莱厄斯问为什么魔鬼会在这里安家。我告诉他对于魔鬼来说,只要不是地狱,哪里都好。
我们站在一位神留下的骸骨中间,被人类弑杀没过多久。
就在五十年前,神明退到了远西地区,而所有留下来的都遭到政府无情猎杀,被联邦的法警击毙,被剥皮人和拾荒者肢解。这位神明的遗骨巨大无比,即使是再贪婪的人也无法搬走,于是就被留在了这里。岩石在周围形成了独特的地貌,被地图学家划分为峡谷,但它不是峡谷。
德莱厄斯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石灰岩壁之间,传到地底深处。扭曲着、翻滚着、奔腾在层叠交错的巨大石板之间,他的声音衰减为轻声低语,最后彻底消失。于是,这位猎头者露出微笑。
你觉得那些人弑神需要花多久?他问我。但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扛起武器,露出一副饥饿的表情,大步向前走去,步履比以往更快了。
1868年6月15日
我开始担心德莱厄斯。
我带上这个猎头者是看中他的无情,但这个地方似乎唤醒了他心中盘踞的毒蛇,开始显露出更加黑暗的意图。他步伐坚定,紧紧握着巨斧。现在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他不再是同伴,而是挑战者——只要他拿出力量,就能把世界一切为二。在他眼中,我只是让他获得那种力量的领路人,他只是在强忍着动手的念头,看着渐渐远去的天空,呼吸着越来越闷热的空气。
他在夜里喃喃自语,说着一些关于恶魔和魔鬼的话,关于他们兜售的交易。
他常常说,恶魔满足你的欲望。魔鬼满足你的需求。
1868年6月?日
黑峡谷的本性开始逐渐显露。我血液中传来的低语在这高耸的石墙之间悄无声息,两侧的崖壁伸向依稀可见的天空。尘土之上长出了鬼魅的植被——一片片奇异的白色花丛出现在原本不应该存在的沟壑中,四周还包围着不符合地质年代的山丘。昼夜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每个小时都经历一次轮回,但我们依然要走向地下更深处,走向魔鬼的老巢。
德莱厄斯时不时地裂开嘴,询问神明与怪物、天使与恶魔。他提问的时候总是莫名地抽动。他向后方窥伺,似乎觉得身后有人;他在自己耳边拍打,似乎时有小虫飞来飞去。每当我们安营过夜的时候,我都紧盯着他。他疯狂的双眼映着篝火中燃烧的煤块,飘摇的火星向上飞到凝固的空气中,他反复问我死在这里的那位神明生前如何,以及究竟是怎么被弑杀的。
在他睡着的时候,我偶尔能在远处看到一个外来人奸笑的影子。虽然那些奇怪的赌徒永远都不敢测试天使的耐心,但我知道他们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感知到这个杀手心中渴望着一次难以拒绝的交易。
德莱厄斯正在成为威胁。但魔鬼已经非常近了——我能感知到它,我们必须杀了它……没有任何生灵能够单独完成这个任务。可以肯定,只要达成这一壮举,我的同伴就能恢复理智,或许萦绕在这个地方的乌云也会彻底散开。
我已经准备好应对德莱厄斯的背叛。我们需要保证彼此活着攻入怪物的巢穴,但之后的事……
或许,这个人会死在世界的底部。
又或者,如果天命难违,我们三个都会死。
?年?月?日
我很好奇,我会不会记得自己的死亡。
这个念头让我挥之不去。我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诞生——那是一种从很远的地方被拉过来的感觉,在古老机器的嘈杂碰撞声中醒来。他们告诉我,我是一个奇迹。我的设计图来自一座白银古城的发现,我体内注入了生命的精粹,而那些生命早已不再存活于此。他们的低语开始传到我的耳畔,然后,我懂得了孤独的痛苦,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我的记忆只有一半。
然而我知道,我死的时候会记得魔鬼赫卡里姆,他的头骨在峡谷的妖异黑暗中炽烈燃烧。
当我们抵达裂隙最底部的时候,我的同伴又变回了他自己。原本凝固的空气开始泛起微风,始终尾随我们的焦虑似乎终于散去。我们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岩石之口,入口处被墨黑色侵染,地面有许多团火苗在跳动,我们知道,猎物触手可及了。那些充满憎恨的骑手,那群恶魔样貌的骑兵队似乎一直都在追随赫卡里姆,他们肯定已经在里面严阵以待了。我们摆好阵势,进到洞穴里面——
空无一物。
我们前方是一条黑暗的地道,但却不见那些骑手的影子。我们已经准备了多久?我们已经在这下面待了多久?很难说。我们顺着路走了一段时间,走入了阴影,走入了熔炉的炙热,唯一的光亮只有洞穴地面边缘的灰烬微光。前面远处似乎是开阔地带,地洞穿过峡谷来到了另一侧,跃动着的橘黄色火舌,这是传说故事中魔鬼迎接来客的迹象。
就在我们追猎魔鬼的同时,他反过来追猎了我们。这是魔鬼一直以来从未改变的本性。魔鬼是地狱的伟大王者,他们露面的时候要求场面威严宏大,要有旧世界贵族或者东方官僚一般的气派。恶魔可能会说谎、会耍诈、会欺骗。他们可能会满足凡人的物欲,然后在礼物的重量开始显现的时候开出他们的价码。但魔鬼则永远都有备而来,永远都准备为寻找他的人提供最需要的东西。
德莱厄斯冷笑一声,他的双眼闪烁着无数煤块燃烧的火光,我知道,无论他追寻的是什么,他已经在火焰的中心找到了。
我们走出地洞,来到了一片流淌着岩浆的炽热空地,四周由火焰筑起高塔,火苗似乎是要顺着峡谷的岩壁一直向上攀登。在空地的中央,是赫卡里姆,他的身体是一匹黑色的骏马,但却长着人类的躯干,顶着一颗剥去表皮、冒着火的马头骷髅。他头上支出一根恶毒的犄角,身上披着浓重的烟雾,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一座大山在崩裂:
你为何而来?
我的同伴什么都没说。这个问题并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我,因为他的答案早已给出。或许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在他黑暗梦境的深处,或者在这一路的漫长旅程中,通过脚下的碎石和尘土悄声回答。他的回答是,力量。我必须拥有力量。然后他转过身,似乎是要替我回答,他将巨斧举过头顶,他的斧子闪耀着奸邪赤红的火焰,他可能是要劈在我身上。
我瞄准他的心脏射出两支箭,两支箭全都命中并刺入。德莱厄斯躺倒在地,他的交易还没来得及完成:他要不计代价,获得弑杀一切的力量。
那个猎头者没有遗言,死去了……我当时是这么以为的。
我又抽出一支箭射向那个魔鬼,德莱厄斯站了起来,他的面容扭曲成了憎恨的笑,他的巨斧注入了来自地狱的力量,发出火光。而在他身后,恶魔样貌的骑兵队穿过火幕冲了过来。赫卡里姆的陷阱一触即发。
我穿过地道逃跑,沿着蜿蜒的黑峡谷向上跑到我的坐骑身边,回到平原上。地狱的军团在我身后追赶,与他们一起的还有那个残酷恶人的黑心。怪兽会被这样的力量所吸引,所改变,变成一种可怕的力量,迟早将这片陆地上的一切烧成灰烬。
我向天使镇进发。那里有一个人,他曾弑杀魔鬼,他是所有边境先民的朋友,他能将乌合之众的狂野之魂团结起来,共同对抗集结起来的威胁。或许他们不愿为人类的命运而战,因为正是人类才让我们陷入这痛苦的诅咒。但他们会为自己而战。
如果你找到了这本日志,我请求你加入我们的行列。我们的战斗力集合在世界的边缘。时间不多了。
地狱将至。我们必须团结奋战,否则就将永远失去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