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暴躁老头

罗瑛发现,自己这个雇主最近越来越没有尊严了。

她搬着铺满白色药片的箩筐,吃力地放到正对太阳的木架上,热得大汗淋漓。

院子里一身黑衣的高瘦男人正冷着脸喂鸡,圆润的黄色毛球好像分外亲近他,张着小嘴,呼呼啦啦地追着男人的脚跟跑。

场面一度十分可喜。

罗瑛忍不住笑出声。

男人看了她一眼,拿了条毛巾,径直走过来,替她擦了把额头的汗,又回去继续洒米。

罗瑛:“……”

就是这样!

就是这种自然而然没大没小的态度!

“这家伙——”罗瑛使劲搓了搓发烫的脸,心里把秦佚鞭打了无数遍。

“罗大夫……”这时,院子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一个年轻的妇人站在路边,迟疑地对罗应道:“你能来一下么?”

那是曾经卖给罗瑛布料的张嫂,罗瑛还在她那里订购了蚕丝线。

“嫂子什么事?”罗瑛热情地迎上去,问:“家里有人不舒服?”

“嗯……对……”张嫂脸色有些为难,吞吞吐吐道:“是我公公他,咳嗽的厉害……”

“是么,”罗瑛神情严峻起来,“我这就收拾东西过去。”

“大夫,大夫,”张嫂忙拦住她,低下头歉声道:“是这样,我公公这个人,脾气坏又认死理。一会儿大夫上我家去,免不了要挨他的脸色……”

“哦。”罗瑛愣了愣,很平静道:“我已经习惯了,这没什么。”

作为女大夫,在这个时代被人轻视,实数平常。

秦佚在一旁听得皱眉,待罗瑛取了药箱过来,也跟了上去。

“你去做什么?”罗瑛推他回去,笑道,“我给人瞧病,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别跟着了。”

秦佚摇摇头,攥住她的手腕,态度很坚决。

“没、没事,”张妇忙道:“小哥一起去吧,不妨事。”

于是三人结伴,穿了大半个村子,来到了张妇的家。

刚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叮铃咣当的声响,接着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咆哮着大骂:“你这个不孝子!老子把你养大,给你了娶媳妇,你就是这么报答老子的?!看老子不打死——咳咳咳!!!”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过后,屋里终于安静了片刻。

一个年轻男人灰头土脸地走出来,手里端着破碎的杯子和碗碟。正是张妇的夫君李善才。

“又闹呢?”张妇压着嗓子叫他。

李善才一见罗瑛,忙不迭地跑过来,皱巴巴的脸上一副快哭的神情:“大夫你快给我爹看看吧,这两天越咳越厉害了!”

罗瑛听声音就知道病情很严重了,皱眉问道:“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这……”李善才支吾半天,才无奈道:“我爹是个认死理的人,怎么劝都不肯让您瞧病,非得请城里的男大夫来才行……”

去城里请大夫,花费可不是小数,他们贫苦之家,哪里负担的起哦!

“……”罗瑛无比崩溃,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总之,先让我看看吧。”

“大夫请,大夫请。”夫妻俩殷勤地将罗瑛引进去,秦佚黑着一张脸,大手在两侧紧紧攥住。

屋里采光不好,大白天也十分阴暗。一个瘦弱佝偻的身躯躺在床上,张着嘴呼哧呼哧喘气。

“爹,大夫来给您瞧病,”李善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去,讨好道:“您就……配合一下……”

老人皮肤黝黑,瞪着一双混浊的眼珠,斜斜地觑了罗瑛一眼,干皱的脸上怒意横生。

“逆子!!!”他抄起手边的木枕向李善才砸去,胸腔像风箱般撕拉作响,大骂:“找这么个娘们大夫,是存心想把老子治死么?!”

木质的枕头重量不轻,被李善才妈呀一声抱头躲过,直直朝罗瑛砸去。

秦佚影子般急窜而出,一把将人拉进怀里,劈手斩碎了木枕。在木头噼里哗啦的炸响中,削俊的脸黑到了极点。

屋里的人都被他满身的煞气吓懵,竟一时呆在了原地。

秦佚二话不说,拉着人转身就走。

“秦佚,你干嘛?”罗瑛被攥着手腕,跌跌撞撞地跟在男人身后,脸上尽是诧异。

秦佚气呼呼地停下,对她蛮横地比划:回家,不治了。

“不行。”罗瑛费了好大劲才把手从他掌中夺回,搓着发疼的腕子埋怨道:“哪里有医生不管病患的道理,我不回去。”

你没看他那个态度么?!秦佚恶狠狠地指指黑洞洞的屋子:他自己不愿意,管他作甚?!

“他愿不愿意跟我有什么关系?”罗瑛理所当然道:“我的职责只是治病救人而已。你当初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不也是我救过来的么?”

你……!秦佚咬牙瞪着她,手指僵在半空中。

“好了好了。”罗瑛哄小孩似的拍他两下,重新向屋子走去。

李善才家里已经闹翻了天。干瘦的老头子将凡是能碰着的东西都摔下了地,自个儿在床上撒泼打滚,干嚎着嗓子边哭边咒骂:“你就是想我早死啊!还带了那么个煞神来克我!老子今天就碰死在这,让人家都看看你这个没良心的逆子是怎么坑害自己老子的!”

李善才和张妇苦劝不住,都垂头耷脑地跪在床边啜泣。

罗瑛一踏进门,看见满地的狼藉,挑了挑眉:“哟,还挺能闹腾的么。说明精神还不错。”

“你……”老头跳起来,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咳了半天才道:“你、你又来做什么?!”

“给你治病。”罗瑛看也不看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块毛巾,将药包中的细碎粉末洒了上去,对床边跪着的夫妇道:“劳驾二位,去床上将老头子的手脚制住。”

李善才看看罗瑛,又看看自个儿亲爹,战战兢兢地起身踩在了床上。

“逆子,你听外人的话?敢再走一步试试?!”老头瞪着眼,警惕地后退,瘦骨嶙峋的后背撞上了墙。

李善才有些胆怯,犹豫着不敢伸手。

罗瑛肃着脸提醒道:“让你爹活下去才是最大的孝!快点按住他!”

李善才咬咬牙,纵身一扑将老头拽倒在床,用全身死命地将压住他胡乱扑腾的腿脚。张妇见了,也狠狠心,上去按住了公公的胳膊。

“很好。”罗瑛笑笑,上前用毛巾将老头的口鼻掩住,一会儿工夫,他就感到全身麻痹,手脚再也使不上力。

“你自己不配合,这可怨不得我。”小村姑呲着呀,露出了狡猾的本性。

秦佚浑身筋肉紧绷,紧张地看着一切,直到这时才松了口气。

“放心,只有一炷香的效用。”罗瑛将毛巾收回箱子,又拿出一块消毒过的竹片,示意两人将老头搬到院子里去。

屋里的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真切。罗瑛对着阳光,用手将老人的嘴巴掰开,将竹片探进去压住他的舌头,仔细查看喉咙的状况。

“有些发炎,所幸没有很严重。”她收回手,凝神把了把脉,“痰热蕴肺,气道瘀阻,宣降失司。”

“前几日采了些贝母,刚好用的上。”罗瑛笑着说,让夫妇俩将老头抬了回去,自己打开箱子,抓了三服药。

“先吃一天,看看情况,”她将药包递给张妇,交代道:“熬煮的时间要把握好,明日咳嗽轻了就立刻来找我,换个温和的方子,再吃两天。”

张妇感激地点头道:“知道了,谢谢大夫。”

“医者本分。”罗瑛笑笑,将药箱背在身上,招呼秦佚回家。

“大夫,”张妇叫着,从屋里取出来一捆洁白的蚕丝线,“这是大夫早先订下的,耽搁了这么些时日,终于是弄好了。”

“谢谢嫂子!”罗瑛惊喜地接过,宝贝般的抚摸上去,手感顺滑绵软,质量十分上乘。

“大夫何须言谢呢,”张妇愧疚地叹息,“被公公那般苛待,还能出手医治,大夫真是良善之人。”她说着,从怀中取了几钱碎银,按在罗瑛手中,“这是大夫先前付的定钱,我分文未动,如数交还与你。”

“这怎么行,”罗瑛忙推辞,“蚕丝不比其他,金贵得很,这钱我不能收。”

张妇态度却坚决,“我家贫,不能偿付诊金,只能用蚕丝聊表心意,请大夫不要嫌弃。”

罗瑛闻此,只得无奈地将银子收下,再三向妇人道谢后,才与秦佚一道离开。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直到快进家门,秦佚才扯住她的手,黑眸定定地凝视,脸上略带歉意。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罗瑛安慰地笑笑,拉住他的手轻握,“何况你也保护了我呀!我也要谢谢你才行。”

秦佚眸中涌上笑意。

“做酸菜鱼给你吃好不好?昨天的鱼还剩几条。”

两人自然地携着手,一甩一甩的进了门,像一对平凡的夫妻,字里行间都透出家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