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心事纷繁

屋中弥漫着难言的尴尬。

刘柱坐在床\\\/上,怀里还抱着昏睡不醒的杨秀娟,整个人几近木然。

罗瑛不知道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对他而言究竟是慈悲还是伤害。但她清楚,自己于公于私,都必须陈述事实。

虽然这个事实太过残酷。

墙外的日光逐渐强烈,空气中蒸腾起焦躁的热气。香樟树巨大的阴影开始移动,从房屋后方缓缓来到了院子中央。蝉鸣不绝于耳地响起。

罗瑛明白自己该退场了。

“穴位已经解开了,约莫半个时辰就会醒。你……如果需要帮忙,随时来家里找我。”她不敢再说刺激的话,更没有什么安慰的立场,只能给予这个可怜男人一点清浅的关怀。然后无声地转身离去。

“大夫……”

没想到,刘柱居然开口叫住了她。

他转动着酸涩的眼珠,张了张灰白的嘴唇,轻轻地道:“谢谢你了。”

罗瑛喉咙发堵。什么也没有回应,径自走出了大门。

另一端,秦佚来到铁匠家门前,赫然发现院门外竟系着匹枣红色的大马,虽资质比不上黑风,却也养得毛色锃亮,膘肥体壮,不禁满心惊疑。

居然还有一匹?

张锋毅对枣红大马视而不见,牵着自家黑风到马槽中喂食,而后推开院门示意秦佚进去。

与上次相比,铁匠院子里废弃的铁料减少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大段大段的断木,堆成山状摞在墙角边,周围全是刨花与锯末的碎屑。唯有锻房分毫未变,依旧炉火旺盛,热浪滔天。只是多了个小厮打扮的男子,矮身蹲在炉前,双手拿着风箱一股一股地往火中呼气。

那面貌秦佚从未见过。

“这是给我送铁的伙计。”张锋毅介绍说:“生铁入炉时一刻也离不了人,我让他替我看会儿。”

那男子依言站起,恭敬地对着张锋毅和秦佚行礼。那态度不似对待平辈,倒像侍奉自己的主人。

张锋毅摆了摆手,对他道:“回去吧,下次换匹马来,莫要引人耳目。”

小厮低头应下,无声地倒退出去,消失在二人面前。

张锋毅看了看炉中火候,瞧见生铁已经熔化了一半,心中满意,又添了一铲黑炭进去,便不再管。带秦佚到隔间察看弓箭。

秦佚一踏进门,便被挂了满墙的射击武\\\/器震撼。从普通弓箭到三道槽的劲弩,再到细小精密的吹筒飞针,大大小小,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他心脏砰砰乱跳,大饱眼福的同时,心里又对铁匠生出新的疑虑:他到底是什么人?何故隐居在此,闭门造车似的,造出这么些厉害的物件?况且朝廷向来严查私造兵刃,这等数量足够判个满门抄斩,他心里真的不惧?

张锋毅走到桌案边,拿起漆好阴干的弓身。

拓木的暗黄色泽在油漆的包裹下显得愈发柔亮,细密曲折的花纹更为其添加了一丝别样雅致。但被铁匠持在手中后,那长弓特有的凌厉线条却将二者的赏玩之趣尽数摧毁,只剩下令人心凉的无限杀意,和渴望咥肉饮血的不尽野蛮。

好弓。秦佚在心里称赞。

张锋毅阳刚地笑笑,“还没有成品,不算好弓。”他指指立在墙边的鹿皮箭袋,“箭制好了,总共二十支,竹杆鹅羽,顶尖淬毒。你省着些用。”

秦佚点头,坐在一边看他上弦。

张锋毅双手不停,一边绞着牛筋一边随口跟他聊起琐碎的边疆战事,又引申到刀剑的锻法。提起应承为他做的那把长刀,便道:“生铁化水,还要搅拌冷却,百锻成钢。淬火的蜀江水我已备好了,只待那炉中铁块完全熔化,便要关起门来一心铸刀。”

秦佚颔首。

又坐了一会儿,张锋毅道:“这弓两日内势必做成,届时给你送去。我那架子上放着几本抄来的兵书,自拿去看,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秦佚走到架子边,一眼就看到隐藏在众书之下的《武备实纪》,打开一看,真是手抄,浓黑的楷字笔锋强劲,一撇一捺都带着豪爽之感。随手翻阅几页,料是真本,便揣进怀里告辞。

日落时分,天边弥漫了一大片刺眼的红霞,令他无端想起那炉中燃烧的炭火,自己的长刀此时正像个已经拥有心脏的胎儿,等待铁匠用千百次的捶打赐予魂魄。

就这般一边期待一边心痒着,秦佚回到了自家的小院。他盘算着罗瑛已经回来,该是生火煮饭的时候了,没想到进到灶房一看,冷锅冷灶。

房中更是空无一人。

他纳闷地绕到后院菜地,没曾想心心念念的小村姑正扯着裙子蹲在地上,跟一堆萝卜较上了劲儿。

吃得完么?秦佚走过去,用手指点点罗瑛的脑门。

“不是吃的,我制硝要用。”小村姑恹恹地解释一句,继续蔫头耷脑地拔萝卜。

秦佚这下觉出不对来了,起身将她也当根萝卜似的拔起来,挑着下巴看脸色。

被谁欺负了?他皱着眉,俊脸上风雨欲来。

今天也就去了那放羊的家里一趟,难不成他家的泼妇还找大夫麻烦?

思及此处,秦佚二话不说,拉着人扭头往外走——在哪儿受得欺负就得在哪儿报复回来!区区病患罢了,当谁都得供着她?!

罗瑛一看就知道他误会了,急忙拽着袖子给拖回来,“不是你想的那样!赶紧、赶紧撒手!”

秦佚抿着唇,目光灼然地看着她,势必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罗瑛没办法,也实在找不到出口发泄,只得一股脑将今日的所见所闻都交代干净,末了精神依旧不振,有气无力地问:“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无端地给他希望,说什么要好好陪伴家人的蠢话,这下倒自己亲手将最大的失望捧到他面前。”

秦佚不答,伸手将她轻轻拥进怀里。

“我现在想起他那副表情,心里就堵得慌。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妻子啊!”罗瑛脸埋在男人厚实的胸膛上,闷着声音为刘柱打抱不平。越说越气愤,越说越无比心酸。

秦佚静静地站着,大手一下一下抚过她的发顶,将满头整齐的挽髻拨弄得毛茸散乱。

罗瑛发泄了一会儿,慢慢平复心情,下巴抵着男人的胸膛抬起脸,望进一双含笑的黑眸中。

“你不应声我也知道。”她撇撇嘴,悻悻地开口道:“我对你说什么也是白说。该如何取舍,只有他自己能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