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瑛冷声打断:“我是自愿离府,何来被逐一说?”
刘雪兰苦笑着点头:“确实如此,府中下人俱是以讹传讹,他们哪里知道,姑娘花了十两银子买下这个破落小院……”
房顶上,秦佚黑眸微眯,将二人对话听个一清二楚。
罗瑛警觉地眯眼道:“这么说,你当时在场?”
刘雪兰顿了顿,敛下双眸低声道:“是,当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看在眼中。”
那是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的丈夫。
因为定下娃娃亲,她从小便知道将来要嫁的郎君是谁。同村的小孩儿打闹时开过的玩笑;经常到家里来喝酒的李叔,也醉醺醺地逗她叫过爹爹。
她要嫁的人,就住在隔着一条河的对岸坡顶,是李家村最英俊,长得最高大的男孩子。
他叫李宗耀。
娘告诉她,那是李叔希望他光宗耀祖的意思。
李叔是个能干的汉子,用他的名字解释,他就如这周围的大山一般,顶得起天,扛得住地。所以注定了他要与这一帮庄稼汉分道扬镳。
不知何时,李家渐渐崛起了。生意越做越大,院子也越修越好,甚至终有一日,举家从村里消失。
爹忧心忡忡地告诉她:李叔在城里最繁华的街上盖了房子,就在县衙旁边,修得很大很大,简直是富丽堂皇。这样的高门大户,不知还看不看得上咱们村里人。
她想象着李宗耀穿锦袍戴高帽的模样,那么地伟岸帅气,心头仿佛有只小鹿乱撞。
爹叹口气,对她道:兰儿,要不咱找个别家吧?
她猛地怔住,泪水瞬间从那双平凡的眼睛里流出。
她第一次跟爹娘拌了嘴。
第一次撕心裂肺地冲着奔腾的小河嚎叫,跌跌撞撞地跑到那个她远远看了无数次的院子。
砖残瓦破,满地荒草。
她颓然地倒地,感到胸腔里缺了一块什么东西。该跳动的静止了,该温热的也结上了厚厚冰。
她的心死了。
幸好,山神还庇佑着她。
李叔没有忘记跟她爹娘的约定,在生命垂危之际,毅然遣下一顶花轿,将她接到了城里。
盖头被揭开的那一刻,她见到了牵挂多年的男人。
他身姿伟岸,穿着大红的喜袍,醉眼迷离地望着她浅笑。那笔直如剑的双眉,方正不失温柔的瞳孔,挺立的鼻,削薄的唇,全都一如往昔。
她几乎幸福地哭了出来。
这一年李宗耀虽时常不在身边,她却过得仿佛天上人间。
直到翌年,县衙换了新官,她才慢慢觉出,有什么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首当其冲的就是,李宗耀的神态变了。
他经历了一年的磕磕碰碰,做生意的手段越来越老辣。逐渐褪去了成亲时的那股温柔刚正,整个人都透出一股不可捉摸的气质。
后来,对她的态度也变了。
两人之间相处的时间本就屈指可数,演变到最后,李宗耀几乎对主屋视而不见。
她日日精心打扮,夜夜煎熬期盼,竟全部落空。
她开始忧愁,焦虑,茶饭不思,身体一天天的瘦弱下去。
一日,府中一个灵气逼人的小丫鬟突然定定地看着她道:你病了。
她恍惚地抚上脸颊,问:很明显么?
小丫鬟焦急地蹙着眉:跟我去医馆。
她却突然高兴起来,从镜子里细观自己憔悴不堪的面容,喃喃道:这样,他就会多看我一眼,像以前那般温柔,体贴地关心我。
小丫鬟看着她没有吭声。许久之后,怒气冲冲地奔出府去。
又过了一年,二弟娶了个媳妇。
是县衙出身的小姐,容貌姿色均属上等,走起路来弱柳扶风。
成亲那日,二弟脸上一个笑容也没有。
李宗耀却仿佛十分舒心,连连替自己的弟弟挡了无数次酒,直喝得烂醉如泥,被下人抬到主屋里。
她又忧愁又欢喜,想着终是把这人盼回来一次。
殷勤地为他除了衣袍,脱下厚靴,擦手擦脸,服侍得细致到骨子里。
床帘落下的一瞬,她松了口气,轻轻躺在他身边,奢侈地捕捉枕边的呼吸声。
唔……一……
她笑了,他在梦呓。
李宗耀翻身将她搂住,那带着酒香的呼吸喷洒在耳际。
她心跳如擂鼓,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李宗耀孩子般地蹭蹭她的发丝,口中的梦呓终于清晰起来——
茵茵……
她唇角的笑容冻结了。脑中冒出一瞬间的空白。
他在喊什么?
她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在喊什么?
李宗耀不满地抚开她的长发,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里,又一次嘟囔道——
茵茵,别、别生气……
她怔愣着双眼,感觉自己如坠冰窖。
茵茵——那是谁?
丫鬟?歌姬?生意伙伴?
自那时起,她陷入了疯狂的怀疑之中。
用尽手段地搜索,不惜金钱地排查,李宗耀所有接触过的女子,一面之缘也好,暧\\\/昧成性也罢,只要名字中有茵茵的,都可能是他那晚的梦中人!
连烂醉也忘不掉的女子……
是谁?
到底是谁?!
几个月过去了,仍旧一无所获。
李宗耀一如往常地奔波忙碌,她行尸走肉般地徘徊在冰天雪地的迷宫中。
直到那日,她不知为何来到了靠近二房的花园。
正值春末,繁花满地残败,一如她本人。
“陈茵茵,你莫要欺人太甚!”
二房院里传来二弟气急败坏地怒吼,一语将她惊醒。
陈……茵茵?
对了,那个刚娶回来的弟妹名中,便有“茵茵”。
她心脏砰砰狂跳,被脑中疯狂的念头撕扯得痛苦不堪。
不、不会的。这种丧心病狂之事,李宗耀怎么会做?!
“谁欺人太甚?李敬文你给我说清楚,是谁欺人太甚?!”
尖利刻薄的女声,完全想象不到会从那张娇小红润的双唇间发出。
弟妹不是官家出身的大家闺秀么?怎么会?
她偷偷凑近拱门,好奇地往里看。
那日面对她负气而走的小丫鬟,已经变得亭亭玉立。阳光之下,她的侧脸仿佛一块凝固的玉脂,透白,又泛着冰冷极致的光泽,一双琉璃似的眼眸淡漠疏离地望着争吵不休的夫妇,启唇道:“二位不必如此,罗瑛自行离去便是。”
二弟瞬间就收敛住怒气,赔笑着对她道:“你女子家,一人在外多有不便。不若就在此,过两年我定然……”
“你定然什么?过两年你就要纳她为妾?!”弟妹娇美的面庞完全扭曲了,恶鬼般地瞪着他吼叫。
二弟表情僵硬住,讪笑地继续道:“不,瑛儿,我的意思是……过、过两年就让大哥给你找个好人家,也算不辜负祖母的一番心愿。”
小丫鬟面容平静道:“不劳二少爷操心了。”
“这样吧,我家在村里原有座老宅,空了许多年,若是不嫌弃,我叫人去收拾收拾,你先住到那里?”二弟语气带着恳求,依旧不肯放弃。
弟妹在一旁冷笑道:“好好的宅子就这么白白送人,你倒是大手笔。”
小丫鬟的嘴角似乎微微勾了勾,接着,捎带嘲弄的冰冷声线凝固了在场每个人的心:“既是如此,二夫人开个价吧。那宅子,我出钱买了。”
“口气不小么,看来这几年在李家捞的油水够多的。”弟妹无不讽刺道:“那就十两吧。”
二弟又斥:“莫要胡说,就那种破宅子如何值十两!”
她这厢也听得哭笑不得,嫁来前那院子便住不得人了,又偏成那样,白给也不见得有人要啊。
弟妹扯着喉咙尖叫:“反正是用你们李家的钱!她自己都愿意,你管什么管!”
夫妻俩又你一言我一语打起了嘴仗。直到那小丫鬟清朗的声音响起:
“十两便十两。银子在这儿,我即刻便走,不劳二少爷遣人。”
说完竟是拿起手边的行礼,径自转身朝这里走来。
她一惊之下差点露馅儿,忙闪身躲进了廊柱后。
小丫鬟脚步轻盈地离去了,隔得很远都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喜悦。
有这么开心么?
她从廊柱后走出来,呆呆地凝望小丫鬟如鸟儿般自由的背影,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艳羡。
“哟,这不是大嫂么?怎么有功夫到二房这儿来?”
尖利的嗓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她不禁失神地转头望去。
弟妹那娇美绝伦的面容装点得十分精致,扭动的腰胯不盈一握,如同出水的毒蛇。
她瞳孔微震,感到有什么正在失去控制地往她最不想触及的领域狂奔,极度的恐惧让她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莫不是,自家夫君不在屋里,特地跑出来寻的?”这条毒蛇双眸直竖,嘴角大大地咧开,一边发出嘶嘶响声,一边吐出了细长的芯\\\/子。
“别忙活了,”它冰冷地缠上她的脖颈,趴在她的耳际轻轻笑道:“不论你怎么找,终究是找不到的——”
“他已经属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