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屈打成招

重阳节至,不独衙中热闹,江安县街巷内更是处处菊美,在在酒香。百姓们吃罢早饭,便热情洋溢地相携登高,祭祖、放鸢,品赏菊酒。及到午时,四邻山路上人影仍连绵不断,迎风飞翔的纸鸢伴随着欢快的笑声,远远升到碧蓝无际的晴空上。

城门守卫被节日的氛围所惑,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倦怠,打个呵欠看着门洞下迎来送往的车辆行人,几乎懒得伸手去拦。

叮铃铃,叮铃铃。

不远处,一匹额挂红缨的高头大马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拖一辆宽敞气派的马车徐徐而来。驾车的小仆身穿黛青锦衣,机灵地望一眼城上门匾,回头向车帘道:“爷,江安到了。”

帘内传来男子轻笑,不多时,一卷书册从侧边伸出,轻轻挑开密闭的帘布,露出里间人物的容貌来。

那是位年逾四十的长者,生得直眉凤眼,美髯薄唇,一副儒雅方正的面相,头上乌发着玉簪竖起,身上紫袍以银线纹饰,透出股浑然天成的富贵文人气质。

守卫头子打眼一看,顿知来的不是常人,忙脚底生风,一溜烟地迎过去,躬身行礼道:“敢问车上可是宋巡抚宋大人?”

长者捻着胡须一笑,摆手道:“哎,未着官服,何必如此多礼?老夫来此一会友人罢了,你们陈老爷可忙着?”

守卫头子道:“小的清早来当值时,听说今日衙门里有件公案要审,巳时升堂,估摸此时定已料理完了。”

长者大笑,道:“那就径往县衙去吧,好容易赶上午时,怎能不请陈公赏一顿食饭?”

守卫头子恭敬道:“请宋大人稍等,小的这就派人为大人带路。”

说罢,又一阵风似地撒腿跑去,叫来一机灵手下领马车进门,同时对着门内一小厮打扮的年轻人暗暗使了眼色。

与此同时,县衙大堂上依旧剑拔弩张。

罗瑛铮然而立,一番话说的光明磊落,连李敬文都不禁为之侧目。

陈玄林沉默半晌,转身坐回堂椅之上,暗自思量她话中的可信度。

若孙荫麟所言非虚,再加上那日舒庆生所辨认的药渣实证,确乎能证明这女子本身无罪。可她若当真未牵涉其中,那刘氏一朝之内性情大变又是为何?

陈玄林将目光垂到虚弱不已的刘雪兰身上——外人都道她为了争夺家产,不忍二房诞出李家长孙,可据乡人所报,李刘两家早就交好,刘氏自小许婚李宗耀,嫁入李府这三年间更是循规蹈矩,从未在财物上有僭越之举,怎会回家一趟后突然变得贪婪势利,甘冒风险做出此等无谋蠢事?

难道她一直隐藏本性?

可如何能瞒过李府那人精老太的眼!

况且李府大房掌家已是板上钉钉,连茵茵都回来向他哭诉过此事,刘氏何苦放着快到手的权柄不要,竟在这等紧要关头去毒杀茵茵那尚未出世的孩子?

就算妯娌之间再有过节,也当不会如此铁石心肠啊!

“刘氏。”陈玄林揉揉发疼的额角,干脆问道:“你方才说不认争夺家产之念,那本官问你,缘何使药毒害弟媳?”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当堂跪着的妇人身上。

刘雪兰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往日蒙受的所有屈辱一幕幕重现在眼前——轻蔑的下人、无情的婆婆、寡义的夫君,还有陈茵茵那张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嘴脸……三年了,她生生隐忍了三年,忍到爹娘心酸落泪,自己大病缠身,被全府丫鬟家丁耻笑!忍到她苦苦守着的一腔深情化为泡影——

徒留下满心悲恨!!

刘雪兰赤红双眼,十指狠狠抵抓着冰凉的地面,愤然怒号道:“陈氏与长兄败德私通!!只因犯妇为二人所逼,不堪受辱,才以此下策报仇雪恨!”

这一声如耳侧惊雷,将在场人都震得愣在当场。

李敬文肥?唇大张,脸色变了几变,才抖着声问:“大、大嫂,你说的长兄难、难不成是……是我大哥?!”

刘雪兰抬头望他,双目中满是凄哀。

李敬文双腿一软,像团烂泥摔倒在地,怔着眼睛说不出话。

“你、你……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陈玄林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惊堂木便冲妇人摔去。

“小心!”罗瑛见势忙俯身一挡,被那方寸大小的木块狠狠砸在了后背之上。

“嘶——”罗瑛疼得抽气,听到房顶又传来一阵青瓦碰撞的轻响,忙咬牙忍住,低声问刘雪兰道:“没事吧?”

妇人神色惨然,白着脸摇摇头。

罗瑛暗自攥了攥她的肩膀,嘴角露出个安慰的笑,起身平静道:“有话问清楚便是,大人何必掷木呢。”

“蛮妇可恨……蛮妇可恨!!”陈玄林银牙紧咬,羞怒到脸色铁青,哆嗦地抬手指指刘雪兰,又指指她身前的罗瑛,颤声道:“本官念尔等都是柔弱女子,难堪责打,故不愿用刑!心软一时,竟换得尔等如此恶言相欺?!”

刘雪兰目露凄惶,泫然下拜道:“大人,犯妇所说,句句属实,字字为真!”

“滑天下之大稽!只顾为己脱罪,不惜污蔑夫君,愚弄县令,世间竟有你这等蛇蝎怨毒之妇?!”陈玄林直气得双眼血红,斯文尽扫,想也不想地抽出令牌狠掷于地,大叫:“给我打!打得这毒妇承认了罪行为止!”

此话一出,两侧衙役都神色惊疑,各自手持长板不敢近前。

罗瑛不想他心急之际竟会行此下策,赶忙劝道:“大人!此案疑点甚多,应待详查过后再——”

“住嘴!!胆敢轻蔑本官,藐视公堂,你当这是什么地方?!”陈玄林急火攻心,竟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拍案怒斥道:“还愣着作甚!将这二人都给我押下去痛打!”

衙役们脸上一白,都吓得连连称是,赶紧上前拖拽两名妇人。

刘雪兰双目沉寂,心如死灰,枯叶一般被架出了大堂。

罗瑛不怒反笑,任由两个衙役将自己按在了地上,兀自嗤道:“看来大人有心遮掩,只是没别的法子,只能屈打成招了。”

一旁书令胆战心惊地举着毛笔,不知该不该把这话记上。

陈玄林面色紫涨,撩袍下阶,直冲罗瑛逼喝道:“你、是不是你教唆刘氏出此恶言?!是不是你想败坏我女儿名声?!”

“民女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令人一夕之间性情大变。”罗瑛双膝跪地,漠然仰视他道:“大人已然仓惶无状至此,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本官何时自欺!?”陈玄林色内厉荏地大吼一声,眸中却隐隐露出慌乱。

李敬文已在旁痛哭流涕了半晌,此时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哀嚎:“岳父!大嫂说的可是真的?!茵茵与大哥真有私情么?!”

“没用的东西!茵茵乃我一手带大,如何会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陈玄林怒气翻涌,一脚将他蹬出老远,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身负功名之人,整日只会人云亦云,哭哭啼啼,毫不害臊!你几时才能成器?!”

李敬文被踹得眼冒金星,却不敢再吭声,兀自捂着痛处抽噎个不住。

罗瑛看得牙疼不已,苦笑道:“大人当真觉得,民女会为了这等人行那毒计?当初离府,虽为时人所逼,却也恰合了民女心意,何来的怨愤可撒?大人只道刘氏所言突兀,却不知自己也是臆测之语。”

陈玄林正生着气,闻此脸色愈发难看,切齿道:“你仍要将那盆脏水,泼到茵茵身上?!”

罗瑛被问的满心疲惫,正待恼急,就听角落里传来一句——

“是否为脏水,此时尚无定论。”

陈玄林面色不善地向墙边望去,冷声道:“孙大夫此言何意?”

孙荫麟从前到后看了场闹剧,此时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悠悠开口道:“刘氏所言是真是假,陈大人尽可传唤当事人等,按部就班,逐一审来,如此施加酷刑,急于定罪,反倒显得欲盖弥彰,愈发可疑。”

“……”陈玄林目光微沉,咬着牙关静默不语。

“老朽既涉身其中,自想知晓来龙去脉。”孙荫麟气定神闲地捋着白须,意有所指道:“况且,众目之下,若不能还小姐清白,大人来年春后调任离职,定也难安。”

陈玄林嘴唇紧抿,终被戳到了痛处,头脑渐渐冷却。

“……老先生说的是。”

他挥手让衙役将罗瑛放开,对着孙荫麟低声施礼,而后默然转身走回案桌之后,静静地坐了下来。

惊堂木早已被有眼色的书令完好送回,陈玄林四指轻搭,重重一落,沉声喝道:“将刘氏带回堂上。来啊,去李府传唤李宗耀与陈氏前来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