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机锋交错

\":\" 叮铃铃、叮铃铃。

一辆骡车晃晃悠悠地驶进城门来。驾车的老汉哑着嗓子咳嗽几声,将烟斗里的余灰磕尽。

“婆子,到咯。”

一片阴影缓缓从头顶盖到脚面,车上的老妇应了一声,沙哑的声音在幽暗的圆筒形空间中回荡。她止住抽泣,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泪,红着眼睛望向遮挡住蓝天的城门洞顶。

自从女儿嫁人,她便再也没来过这里。江安县向来富庶,城墙都是用糯米汤汁搅拌泥土夯成的大砖砌成。单这座厚重坚实的城门,就不知花费了多少从庄稼人那里征来的粮食。

她一辈子都住在乡下,穷日子过惯了,并不觉得苦。但儿女却都是眼睛朝着天的。女儿为了如意郎君,死活要嫁到城里来。儿子去岁成婚,媳妇也不愿跟着住旧院子。老伴是个犟脾气,听不得儿子埋怨,不吭不哈地拿出棺材本盖了房,远远将儿子儿媳打发了出去。现下,便只剩下她两个老东西,没着没落地守在破院里。原本盼星星盼月亮,好算把闺女盼回来一面,谁知,才过了一个月,就听见有人传消息说,闺女害死了人,要被关进牢里去了!

这可怎么得了!

老妇想着想着,泪水又哗哗地从树皮似的脸上冲刷下来。

“哭什么哭什么!”老汉虎着脸斥责一声,手指微抖地将烟管子插进腰带里,“面还没见着,就知道哭!”

老妇抽噎道:“让你叫上程子你偏不听,要是兰儿真出事了,咱俩可咋办!”

老汉不耐烦道:“叫他做什么!八竿子打不出个响屁来,能指望他派上什么用场!”

“那县太爷家的,是好惹的么!咱两个老胳膊老腿,吵个架都得半天喘,能给兰儿帮上什么忙!”老妇越说越绝望,禁不住捂着嘴痛哭:“呜呜我的傻闺女,从前十里八乡,就属她脾气软,她咋可能做出那杀人的勾当!”

“行了行了!”老汉把手在腰间摸了又摸,终是没有再将干瘪的烟袋子扯开来。他搓搓干裂的指肚,枯皱的侧脸微微痉挛,杂草般的粗眉下,浊黄的眼珠透出一股鱼死网破的决绝来。

“大不了拼上这条老命!”庄稼汉紧紧握住手边磨得锋利的镰刀,黑而有力的臂膀上现出长年劳动赋予他的坚实的筋肉:“管教他谁也不敢再欺侮我刘铁生的闺女!!”

同一时间,县衙大堂。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看向台上不发一语的陈玄林。

那双骇人的旧棉鞋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的面前,只用鞋底浅浅的一层浮灰,就几乎推翻了这件案子之前所有的定论。

常氏不是畏罪自尽,而是被他人所杀。

如若果真如此,那张没有烧尽的药方,甚至是毒害陈茵茵堕子的凶犯,都有可能另有其人——那么,好不容易推进的案件,将再一次回到原点。

“不、不对。”陈玄林还是不能接受这个诡谲的推想,极力反驳道:“常氏一个大活人,如何会被凌空搬起缢死?仵作验过,她身上并无他伤,此说不能成立!”

“非也!”罗瑛再一次出言否定,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细而长的竹签,一端包着团小小的棉絮,展示给众人看:“此乃棉签,有棉的端头是干净的。”

说罢,她附身小心将棉签探入常氏的左耳洞中,搔刮一周后,缓缓拿出,众人此时再看,发现那原本洁白的棉絮,竟沾上了一层干掉的血渍!

“常氏确实没有外伤,但是,”罗瑛将棉签照例放至案桌上的旧棉鞋旁边,“却有内伤。”

陈玄林眼神已经直了,讷讷道:“她……有何内伤……”

罗瑛:“脑震荡。”

“?”陈玄林迷茫地望她:“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被钝器打到脑袋,引发了晕厥。”罗瑛指指那棉签上的血渍,解释道:“还有耳内出血。”

“……你是说,”陈玄林绕了几个圈子,终于想明白:“常氏生前被人打昏了?”

“没错。”

“怎么可能!”书令这时也急了,慌忙翻出仵作日前的验尸报告,逐句逐段看下来,并未找到任何钝器击伤的字样。

“常氏是在死前被人打昏的,”罗瑛将尸首的头部轻轻托起,指着后脑处的髻发道:“大人请看,常氏年岁很大,头发几乎全白,此处却有明显的灰印,可见当时钝器应是落在这里。”

她进一步拆掉盘成团的发髻,将蓬松的白发拨开,显出疲软泛青的头皮来:“因为没有出血,加上死去时间较长,鼓包已经干瘪,从外表很难看出伤势。”

陈玄林眯着眼凝视了半晌,又撩起官袍起身凑近看了一回,终于不得不承认,常氏死前,真的被人打伤过。

他颓然地坐回官椅,怔愣地看看罗瑛,又看看桌案上两件毫不起眼的证物,脑中又昏又沉,疼痛欲裂。

堂下小吏们面面相觑,都被这一转折骇得不敢做声。

宋清觉两指轻轻敲打扶手,凌厉的眸光落在始终跪坐于地、不言不语的李宗耀身上。

罗瑛将常氏的白发梳理整齐,老人原本可怖的面相,此刻竟透出些许悲戚。罗瑛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轻轻盖了上去。

“你说的,第三个证据,”陈玄林撑着额头,低声道:“是什么?”

“这个仵作的呈报上或许有载。”罗瑛转身来到尸首的双脚处,将常氏右腿的裤脚轻轻卷了上去。陈玄林强打起精神,再次看去,原来是一块十分普通的脏痕。

书令战战兢兢地低头对一遍案卷,确实记录上提到了,尸首脚踝处有四指宽的烟灰脏痕。他大松一口气,对陈玄林点头道:“有载,有载。”

陈玄林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罗瑛继续。

“或许大人以为,这只是常氏自己不小心蹭上去的烟灰。”罗瑛伸手握上尸首左腿的同一位置,示意道:“其实不然,这快脏痕——乃是凶手的手印。”

陈玄林一个激灵从座椅上挺直了背。

“前面脏痕看似完整一块,细观则道道分明。”罗瑛说着,将手指划至左腿后:“后面因尸体屡次搬运,灰痕蹭在了裤脚的里侧,割开裤脚便可观之,应是呈拇指痕状。”

说话间小吏便取来了剪刀,罗瑛沿着棉裤边线剪开,再顺着脏痕上缘裁下一圈,平展开来,果然有一道长条的灰痕。

“蹭花了一些,但大体轮廓还在。”罗瑛说着,眼睛在两侧小吏中逡巡了一圈,挑出了最高最壮的一位,示意:“劳驾张开右手五指。”

小吏咽口唾沫,忐忑地望向台上的陈玄林,受到后者属意后,不得不紧张兮兮地摊开了手掌。

罗瑛将布条举在小吏拇指的同一位置,对比道:“相差不多,大体便是如此。”

陈玄林思索片刻,沉声道:“依你所言,凶手乃是与他身形相仿的男子?”

“不错。”罗瑛点头道:“据民女猜测,凶手应与常氏相识,且两人曾在灶房中见面,可能因意见不和,令凶手起了杀心,趁其不备之时,捡起地上的烧火棍将常氏打昏。后为了杀人灭口,便取了灶房中汲水用的麻绳,将常氏吊死在院中树上。不料在吊人途中,常氏竟忽然惊醒,踢掉了脚上的棉鞋,凶手大惊之下便使尽力气按住常氏的头,再往下拉拽她的脚,终于将人卡死在了麻绳上。”

“……”

她说的分外平静,但传到别人耳中,却如惊雷一般,以至于听到最后,大堂中竟呈现出一派死寂的沉默。

罗瑛最后补充道:“自然,那双棉鞋,也是凶手在夜中看不真切,心中又急,惶然中穿反的。”

“咳咳咳!”刘雪兰终于忍不住满腔的悲痛,趴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罗瑛一惊,忙去扶她,却被刘雪兰狠狠地抓住了肩膀。

“呜、呜呜……罗大夫,你说的,可是、可是真的?!”妇人一张脸上血色尽无,手指用力到发白,泪水顺着尖瘦的下巴断线似得掉到地上。

罗瑛哀伤地看着她,心里难受到极点,却只能轻轻地点点头。

“呃……”刘雪兰浑身剧颤,张口吐出一滩鲜血,两只猩红的眼睛疯魔地瞪向跪在一边的李宗耀:“恶……鬼……你这只恶鬼!!!”

“不是我干的!!”李宗耀沉默到如今,终于爆发般地跳起来,“大人!这贱妇信口开河!你可切莫当真啊!!”

罗瑛恨道:“是她信口开河,还是你做贼心虚?!”

“府中那么多男子,为何单怀疑我一个?!”李宗耀咆哮道:“李敬文身边的那些鹰犬走狗,哪一个不是身长体壮虎背熊腰!?”

“那些人入夜并不在府中安歇,又怎会跑到灶房去!”罗瑛将刘雪兰牢牢挡在身后,怒道:“再说,他们与此事毫无干系,为何要对一个烧火老妇痛下杀手?!”

李宗耀眼神开始慌乱,但嘴上依旧否认道:“我也与此事无干!我那日晚膳后便一直呆在前院书房,根本没有去灶房的机会,从旁小厮可为我作证!”

罗瑛冷笑道:“当我不知道你们李府的规矩么?前院书房历来是府中重地,除了当家人外,谁也不可妄进!那小厮定是在书房门外守候,根本就不知你做了何事!”

“就……就算如此!我不曾出过书房,这点他总能作证!”

“不,他作证不了。”罗瑛紧紧盯着李宗耀惶恐的双眼,一字一顿道:“若是书房中,有暗门呢?”

“!”李宗耀一颗心几乎提上了嗓子眼,宽袖下的拳头狠攥到爆出青筋。

罗瑛在心里无声地扯出一个笑,挑眉道:“怎么样,李大少?只要让衙役到书房一查,便可知晓究竟有没有暗门——关键是,你敢么?”

“……”李宗耀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