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脊上,黑衣男子抱刀而立,视线追随着持令的小吏跑出县衙,往李府正门拐去。
蓦地,耳边陡然一阵破空之音,男子头也不回,微抬两指顺势一夹,却是一颗指肚大小的鹅卵石子。?
“呵,还当你是个聋的。”黛衣少年不屑冷哼,从不远处的树枝上翻身而至,直到落顶时,两脚踩在青瓦上竟未出一丝磕碰之声。
秦佚姿势未变,拇指抵着刀把推出寸长。
“还要打?”杨天水在一丈远处停下,挑着眉摸上腰带:“你的人可在底下。”
秦佚抿起薄唇,锋利的眉眼无声扫去:你的人,也在。
杨天水稚虎般与他对视,半晌后无趣地撇撇嘴,撩起袍角盘腿坐下。
“小爷不愿在此处惹是生非,省得老头又来啰嗦。”少年悻悻地抱着手臂,扭头强调道:“哎,这可不是小爷怕了你,知道么?”
秦佚还刀入鞘,只当没有听见。
碧蓝的天幕下,一高一低,一黑一黛,两人活像两尊长了苔藓的望风兽,各地把守着屋脊两端,无所事事地偷听底下大堂的动静。
没多久,杨天水便忍不住了,嘴里不耐烦地轻啧一声,扭过脑袋瞅向对面:“你不是聋子,难不成是个哑巴?整日里都摆着这张臭脸,你难受不难受啊?”
秦佚沉默地撇过头,只是不理。
“哎,你身手这么好,江湖上怎么会没有名气?”少年好奇心爆棚道:“你的刀也不错,只可惜太过笨重,不像是杀手所持啊,用料这么讲究,谁给你打的?”
秦佚:“……”
“看你从头到脚都是黑的,江湖上这种风格的帮派也不多见啊,个人买卖?”
“我爹说,这世上最不能招惹的,一是娇嫩的小姐,而是多嘴的文人,第三就是幽冥阁的阁主了。幽冥阁你听过吧!我跟你说,这幽冥阁的阁主啊,叫魏苍南……”
武家内劲可以明目聪耳,更可以千里传音。少年叽里呱啦地乱聊一通,倒不怕被底下人发现,但是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仿佛一个挨一个地在秦佚耳边炸开一般,真叫人避无可避,烦不胜烦!
怎么遇上这么个话痨!
秦佚攥紧刀柄,无语问苍天。
所幸,不多时,那传唤的小吏便带着人一路小跑而来,但,奇怪的是,他身后不仅跟着一个年轻小丫鬟,更有两个上了年纪,衣衫质朴的老者,蹒跚着脚步追了过来。
杨天水眯起眼打量:“什么人?”
秦佚细观那老妇人长相,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便扭头对少年做个噤声的手势:安静。
重头戏终于要来了。
小吏将玲儿带进大堂,躬身对陈玄林道:“禀告大人,刘氏的爹娘也在堂外候着了。”
刘雪兰被罗瑛支撑着,气息奄奄地睁开眼:“我爹他们……”
“他们怎么来了?”陈玄林皱眉道:“此事与他们无干,便在堂外等着吧。来人,寻一条长椅,给两位乡老坐。”
小吏应声而去,留下小丫鬟战战兢兢站在大堂中,瑟缩着肩膀怯懦不语。
面对自家人,陈玄林的态度自然缓和些,温声安抚道:“玲儿丫头,不必害怕,本官问什么,你据实以答便是。”
玲儿心中有事,不敢看在场的任何人,只得咬着唇慌乱地点点头。
陈玄林见状稍稍放心,指着刘雪兰道:“此妇你可认得?”
玲儿大着胆子眄过去,:“认、认得,大夫人……”
“此事过后,她便不是什么大夫人了。”李宗耀淡笑着看向小丫鬟,意味深长道:“玲儿,你尽可放心大胆地说。”
“……”玲儿眼底发暗,紧抿双唇,没有跟他对视。
陈玄林目露不满——下作奸商,多此一举!
惊堂木脆声拍下,众人皆静,台上县令大人沉声发问:“丫头,自你进府起,便与你家小姐寸步不离,是也否?”
玲儿点头道:“是,大人。”
陈玄林问:“刘氏状言,自陈氏进府后,李宗耀便对其抱有私情,二人曾多次在府中密会,你可知晓?”
玲儿深深低着头,瓮声道:“……不对。”
陈玄林:“什么?”
李宗耀近在咫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当即扯唇笑道:“大人,小丫鬟说——”
“回大人,”玲儿蓦然打断他,抬起头颅高声道:“大夫人的状词有错。”
“哦?是么。”陈玄林无声地扫了罗瑛一眼,丫鬟的回应本就在他意料之中,蛮妇这下可该死心了罢。
罗瑛面色不变,紧紧握着刘雪兰的手,对玲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陈玄林看在眼里,心头突然有些发慌,他急忙稳住自己的气息,加快语速道:“既是如此,你便可退下了。来人,送她——”
话未说完,玲儿已经攥紧拳头深深呼吸,张口喊道:“并非李大爷对小姐抱有私情——而是小姐早在进府之前,便与大爷苟合成奸了!”
此语一出,举堂哗然。
小吏们纷纷惊呼出声,连书令的笔杆子都摔掉在地,轱辘辘地滚到罗瑛脚边去了。
陈玄林眼前一阵发黑,五指在惊堂木上痉挛抽搐,几乎稳定不住自己的身形。
李宗耀一张脸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紫,两只眼睛刹那间爆出蚀骨喋血的凶光,狂吼一声:“该死的贱婢!!!”
玲儿惊叫着冲罗瑛躲去。
宋清觉眉头一皱,起身唤道:“水儿!”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身影便从门口疾飞而来,剑锋似的格挡在李宗耀面前。
“对女子动手?”杨天水一手牢牢钳住李宗耀的小臂,虎目中尽是冷意:“你也配做个男人?”
说罢一脚踹去,将李宗耀狠狠掼倒在地上。
玲儿虚惊一场,满头满身都是冷汗,哆嗦着拽住罗瑛的左手不放。
陈玄林也终于在这场惊变中缓过神来,急命左右:“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按住凶犯!”
两个小吏忙不迭地接手,杨天水不屑地拍掉身上的浮灰,悠哉悠哉地走至宋清觉身后站定。
宋清觉悄声笑问:“小英雄,不赌气了?”
杨天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罗瑛安抚两名受惊的女子,对台上道:“大人,李宗耀已经恼羞成怒,更有行凶害人之念,他所作所为还不足以成为明证么?!”
“你不要多嘴!”陈玄林也是满眼的恨意,哆嗦着手指那丫鬟:“你!给本官出来!”
玲儿脸色苍白地站回大堂正中。
陈玄林怒火中烧道:“我问你,是否受人指使,故意在堂上栽赃嫁祸!?”
玲儿忙摇头道:“绝无此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啊大人!”
“那你为何跟那刁妇人频使眼色,一出事便往她身后躲?!”
“那、那是因为……”玲儿脑中搅成一团,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现在已无从判断,只有李宗耀凶神恶煞的脸与陈茵茵发狂入魔的嚎叫,反复在眼前耳畔闪现,这对恶人淫妇,一个想杀她灭口,一个欲除她而后快,倘若这次还叫他们险中逃生,这天底下哪还会有她容身之处?!
想到此处,玲儿终于咬紧牙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明鉴!奴婢从未受人指使,更没有分毫栽赃嫁祸!实在是耳闻目睹这些邪淫之事多年,脏污尽堵于胸,不吐不快!”
陈玄林听她越说越过火,一张儒雅从容的文人脸都扭曲成猪肝色,他双手剧颤,强自把喉间那股腥甜忍下,抖声道:“好、好,你说!我让你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说!”
“小姐与这恶人相识,远在花灯会之前!”玲儿指着被压在地上的李宗耀道:“早在老爷上任之初,他二人已在上善寺有过一面之缘!”
“这不可能!”陈玄林当即否定道:“本官乃于两年前春夏之交入主江安县,与花灯节相隔不满四个月!那时茵茵尚未出阁的,对此处人生地不熟,如何会孤身带着个丫鬟到上善寺去?!”
“老爷……”玲儿神色复杂道:“老爷难道忘了,立夏后的第六天,便是夫人的忌日啊!”
陈玄林霎时呆愣住了。
玲儿道:“自买下奴婢后,老爷公务愈发繁忙,先是忘了小姐的生辰,辗转到岭南诸府后,连夫人的忌日也不记得了。小姐早年还时常提点着,直到后来,连去寺中祈福都不再向您报备。两年前的上善寺,正是小姐带着奴婢偷偷溜出府,要为夫人祈福而去的啊!”
“……”陈玄林像是遭了当头一棍,颤巍巍地用手掩住双目:“……继续说。”
玲儿吸吸鼻子,啜泣道:“那日,小姐为夫人捐了长明灯后,便到禅房与寺僧商议‘香花券’一事。”说到此,她嘴角突然扯出个不知是同情还是悲悯的笑容,“老爷想必也不知,小姐通过公门之便,广敛财物的事吧?”
陈玄林已经麻木了。
香花券乃是佛门三阶教中“无尽财”的一种,所谓“无尽财”,即依托于寺庙,财生财,利滚利的一种投资。前朝暴君多苛政,在先帝挥师起义,大夏建国之前,有过很长一段民不聊生的岁月。当时的老百姓现世的生活无望,只能寄憧憬于来生,于是寺庙大兴,佛教盛行,许多有钱势的富人为了积攒福报,也将私产投入佛堂,希望以一己之力,救万民于水火。寺庙积累财富,再将这些财富借贷给百姓,换取微薄的利润,这样一来,百姓的一时之急得到缓解,而富人与寺庙的财富越积越多,可谓完满的三方互利之法。
随着新朝建立,民间日渐承平,这股善念持续到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收益十分可观的敛财手段。无论是金银重器,亦或是土地宅院,只要是资产,无一不可托之于寺庙,以换得与之价值等同的“香花券”。待至另一府县,香主再持这些票券到当地三阶佛寺中兑换成等价的资产便是。
“自老爷在淮阳县买下奴婢,已过去六年。包括这江安县在内,这六年间,老爷一共辗转三地,淮阳、湘川、江安,每到一地,小姐便将从前私受的财物投入佛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如今,本金带上所生利息已逾千两。”玲儿定定望着他道:“是真是假,老爷自去上善寺核实便是,奴婢立誓,若所说有半句虚言,愿生生世世为奴为娼!”
这对她来说,已可谓最狠最毒之誓。
陈玄林听罢,呆呆地瘫坐于官椅之上,恍惚间觉得,这大堂上烫金的匾额竟如此的刺眼,而自己这一身鲜亮厚重的官服……
是如此的灼人。
“你说罢,都说出来。”他苍老的眼角似有泪珠凝固,干涸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嘶声:“我的女儿,究竟还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