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陈菲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站在一辆又破又旧的二手车旁边,数着卖剩下的瓜。
他窘迫地抱着电子秤,尴尬地看着那女人拍拍自己车上的瓜。
“听说你媳妇病了,最近还好吧?”肖陈菲问。
“还可以吧……”他含糊地应着。
“需要帮忙的话,一定告诉我。”肖陈菲客套着,也选好了一个瓜。
他赶紧放下秤,接过瓜装进塑料袋,递给她:“不,不要你钱了……”
“哎,怎么能不收呢,她不是病着么,就别这样啦。”
她始终微微笑着,夏英竹不直视她的眼睛,不知道是太敏感还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她好像在嘲笑自己,现在落到这个地步,而她丈夫在市上还是个小领导,儿子也在政府工作,仕途大好,她家很幸福。
最后她买了两个瓜,又客套两句就走了。
“认识啊?”她旁边的年轻男人问,从面貌上看大概是她儿子。
“算是吧。”
“难道就是以前的‘那个’?”
“别乱说话。”
“知道知道。他经常在我们这边卖,要不以后就只买他的咯?”年轻的男人低声嬉笑,一手拎着一个瓜,跟肖陈菲并排走着。
其实声音很轻,夏英竹还是听到了。
他一瞬间差点哭出来,觉得自己被狠狠羞辱了,虽然那个年轻人刚才在他面前是有教养的,但他不该听到,他还是听到了。
说起来有30年没跟肖陈菲见过面,在街上也不曾碰到过一次。时隔这么多年,又见面了,她还认得自己。只是稍微反应了一下才认出她,不过自己都有点儿认不得自己了,何况是肖陈菲呢。
他不但有点儿认不得自己,也不想承认这样的自己。
自己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到了这个年纪从没有过什么成就就算了,连一件自己想着好受点儿的事都没有。
人不能这么失败的吧。
他看着窗外大树枝叶间的阳光,觉得人生很沧桑,忍不住长叹一声。
“爸,又怎么了?”夏姝君问。
“没怎么……”
“爸,别成天叹气了,最应该保持好心态的是你呢,你每天不开心,妈也开心不起来的,对身体不好。”熊显在旁边说。
“真的没什么,我可能……我可能只是习惯了。”
“养成习惯就更不好了,得改改。”夏姝君摸摸肚子,“宝宝以后才不愿意被总是唉声叹气的外公抱呢。”
“你们说的对。”夏英竹勉强地笑着。
他看着女婿单膝跪在地上,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腹部,两人笼罩在阳光中,画面显得很温馨。
真好啊,他们感情基础不错。高中的时候是同学,在同一个城市上大学,熊显追求她的时候可以形容为侵略如火,把其他小伙子全吓跑了。熊显得老爹是房地产老板,一中学区内大半商品房跟河边景观房都是他家建的,穿定制服装,戴大表,开豪车,娶漂亮女人,出入各种酒场,成天春风得意,感觉永远站在人生巅峰。
夏姝君跟熊显结合,真是高攀了人家。
但熊显稀罕死她了,成天围着她转,生怕她受一点儿委屈。娇生惯养的大公子还每天伺候她穿衣吃饭,什么都紧着她来。虽然都是二胎了,还从早早从外面预约过医师,就怕出一点儿问题。
幸亏她生的漂亮,才能少受很多苦。
夏英竹这么想。
熊显曾邀请他们去住高级景观房,复式楼,带180度转角飘窗,装修奢华得不像样子,专聘厨娘和保洁大嫂,人只要住进去,何止能够在伺候之下过身体瘫痪般的生活,不带脑子都是可以的。
纪云佴不愿意搬,还要挤在狭小的房子里。这里过去跟郊区没有区别,经过多年发展,成了新旧城区交汇处,周边环境又乱又杂,什么鸟都有。夏英竹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当初二哥答应接他们回去的时候她就拒绝,现在去女儿家里跟自己的孩子一起生活,她还是拒绝。
这女人不会再给他当年相识时的那种朦胧清新感,他就觉得这女人跟一块刚粘在衣服上的新鲜饭粒子似的,瞧着怪可惜的,不忍丢弃,但也一点都不想捻起来吃。
当年若是选了肖陈菲呢?
啊,没有那么多如果。
他们不去,只好女儿来。
熊显每次都提着大包小包,小小的屋子里多出两个人,再加上那些礼品,更拥挤了。夏英竹甚至觉得自己站在客厅里,几乎连身都快转不过来了。
夏姝君每次来都住几天,夏英竹看到女儿本该感到高兴,但他并不,每次女儿来了,他就更自卑。
他已经完全体会不到年轻的时候那份莫名的自信了,他已经介意到不敢听老同学和以前同事的任何事,非常难受,极度敏感。
自己这种人太糟糕了吧,早年好高骛远,无法忍耐清贫,胆怯,忧虑,患得患失,什么都不敢改变,也没有任何动力去做改变。
他又想习惯性叹气,看见女儿还坐在那边,就闷头躲进厨房里,打开窗户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真是个坏毛病,据说长叹散福气。
糟糕透了。
真是糟糕的记忆。
持续多日阴沉,浓云终于散开,还有些春寒,看似强烈的阳光没有什么温度。光线慢慢绕过余下的积雪,留下水渍,也悄然绕过建筑物,整个城市似乎都在焕然新生,难得一个大好的天气。
夏英竹坐在临窗的床位前,继续小心翼翼地削着苹果。
他别扭地握着刀,另一只手不灵活地转动苹果,与其说是削,不如说是笨拙地切割。他一块一块的剜着果皮,浪费了大量果肉。
旁边的纪云佴又轻轻地唱着一首老歌,手机里放出的调子很好听,但女人的声音嘶哑,混杂其中有很强的违和感。
窗外一片和煦,屋里也一片和煦,冬日之后,一片寂然的萧索又暖洋洋地复苏了,这个女人的病情在这个春天也有了些许好转迹象。
现在她的情绪很好,身体有了些许恢复,晚辈刚才来看她了,她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