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盈莹终于觉得有点不对了,无论是安彦突然放下电脑出去跟校友一起泡温泉,或者他终于拿出手机开始充电并且玩起了一直被他说是浪费大好时间的游戏,又或者他倒头睡懒觉甚至比她更晚起,抑或他叠好了被子现在人已经……不见了!
等等,安彦这次让她陪自己出来,好像是为了攻破瓶颈对吧,他的本好像已经到最末了,却在结尾上有了犹豫。
说起最末……
自从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突然就有了软肋。我觉得自己过去还怪无敌的,根本没有弱点,什么都不怕,现在突然变胆小了,害怕结束,害怕结局,更不敢轻易揣测自己的结果。
很痛苦,剧痛,这里。但也很幸福。人啊,在做的时候总是无畏的,觉得自己还有希望,还没输,还没被打败。
她想起了安彦说过的话,她还一直觉得他喜欢装深沉,她还嘲笑他绝对不会承认他这样很拉风……等等,他是有多无聊非要对着她神神鬼鬼地讲那些?
自己迟钝到何等境地,那是暗示吧!
安彦应该很害怕吧,对于他正在做的事!
是啊,他的剧本是要参加评选的!
只是他绝对不会那么说的,说什么,小野猫啊我马上就完成了然后要去参评了呢,我现在好紧张啊我怕得快要死掉了。
这是错过了什么,感觉自己简直错过了几十亿啊!
舒盈莹突然慌张得手机都握不紧。
师兄什么都没有再说,过了一会儿正在备战考研的师姐发了一张图片,是安彦发到群里的一张截图。
她点开屏幕,虽然她已经猜到了。
但一瞬间她还是心痛。
别人怎么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么多天她跟安彦待在一起的时候,看过他究竟能有多拼命。
她默默划着屏幕,一直朝上划,划到显示着昨晚他们从浴场回来后不久的时间。
群里有几个高中毕业生聊着填报志愿的事,还有前辈经常冒泡给他们提出建议,夹杂着工作多年的人扯着家长里短。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千年潜水的安彦突然发出一张截图,来自一封电子邮件。
聊报志愿和上大学的人停止了他们的话题,扯家长里短的人也停止了他们的话题,所有人的注意点高度一致:这不是真的吧?!
安彦反倒安慰着那些大概已经开始急赤白脸的人,语气看似不惊不澜。
会不惊不澜么……
说起来昨晚她就该知道了,她散漫久了,已经忘了他们出来是为什么。
当然安彦的想法其实昭然可见。
只是。
在她和同好们心里,无疑安彦是有才华的。大概抱着同样程度的意志去拼命的人,从来不止安彦一个。大概水平相当的人如同牛毛,从来不多安彦一个。
回执简明扼要又那么礼貌,拒人于千里之外。
怎么这样?
舒盈莹突然暴怒不已,她跳起来一脚踹开被子光着脚冲出去,她觉得自己在熊熊燃烧,就要炸掉了!
她跑过整条过道,从最头跑到最尾又从最尾跑到最头,她问她见到的所有店员,有没有看到安彦去了哪里。
今天是团体客人搞生日会的专场,全店都在围着那群祖宗转,连老板准两口都从天不亮帮工到中午,谁有功夫注意一个独行的客人到底去过哪里,况且还是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客人,谁会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所有店员都茫然地摇头。
舒盈莹生出了最不好的担心,安彦会不会想不开,安彦会不会做出些不该做的事?虽然觉得那个人应该不会吧,但是万一呢?
该死啊,那家伙可千万别想不开跑去死上一死了啊!
这深山野岭的,出去就这么几家店,他要是死在什么奇怪的地方连尸体都不好找啊!回去还怎么跟大伙儿交代啊,连那么大个人都没看住,不如不要跟着别人出来逍遥快活混吃等死啊!
啊呸呸呸!甭提那个字!
舒盈莹跑过整个住宿区,又到前台、前院和其他屋舍看了一圈,路过还在歌舞升平的生日午宴,找遍了整个浴场,最终嗅到一丝烟草的味道。
闻到这个味道她就放心了,好歹那家伙还老老实实躲在这家旅店里。整个旅店现在几十号人里好像只有安彦一个抽烟的,至少她只见过他这段时间频繁地摸出烟盒打火机,到吸烟区嘬几口,又跑回屋里对着小破电脑夜以继日。
果然顺着气味扭头一看,在假山半掩映的角落里,安彦坐在鱼疗池的台阶上,脚浸在水里,细听他脚下尽是鱼的欢腾游声。
“啊你这该死的!我还以为你……”舒盈莹戛然而止,搞什么,上来第一句居然是这个,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
“以为我会想不开?”安彦没回头,“不好意思让你失望啦,我还活着呢。”
“喂喂喂你好好的行不行!”舒盈莹坐在旁边,把脚伸进池子里,很快就分出一波鱼过来啃她的小腿脚丫子。
她来这里之前天天喊着,谁送她一个避暑山庄。真的到山里来了之后每天她都在喊好冷啊,喊冷的同时还喜欢把屋里冷气开到最大,然后钻进被窝里。虽然室外看起来阳光明媚,其实整个旅店温度都不高,光着脚踩过各种材质的地面,脚底已经凉冰冰,伸进水里还有一丝温热的感觉,她舒服地抖了抖肩膀。
安彦摁灭了半截香烟,掏出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舒盈莹不吭声他就不说话,除了鱼拍击水面整个浴场里再没有其他声音。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舒盈莹终于受不了了,她已经思忖再三,小心地说道:“你什么都没跟我说。”
“嗯,有些东西……我好像很难用嘴说出来。”
啊呸你昨天还说了一堆硬啊软啊的东西,装的深沉得要命,虽然其实你确实挺帅的,可我就不说你拉风!你的舌头明明就很顺溜!
“那你好歹单独给我发一遍吧,就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以为你一直都在群里跟他们聊。”
舒盈莹捂脸,拜托啊大哥,从那群聒噪的家伙住进来之后网络就变特慢了啊,我不是靠着看你带来的书打发时间么,感情我们在同一屋檐下你这么不关心我啊!啊啊话说也是,你哪有时间管我,你一门心思都在你的剧……
“什么时候的事,你的剧本?”
安彦自然知道她问的是完本时间,挠了挠眉毛,不澜不惊:“昨天下午,晚饭之前。回房的时候我看邮箱,收到了回执。”
舒盈莹的眉毛不可抑止地一跳一跳,之前的火气又腾升而上。
也就是那么几个小时的事,居然就如此草率地决定了安彦的生死!不过说生死什么的,好像不太合适,只是这样未免让人太难接受。就像昨晚炸群的家伙一样,很多人都把她呼之欲出的话讲了一遍,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他们……他们有好好看你的稿子嘛!”舒盈莹紧握双拳,一股寒意从胸腔扩散到全身,这种感觉大概叫做悲伤,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一叶知秋。”
“狗屎的一叶知秋!”舒盈莹已经从悲伤进化为悲愤,“如果遇到慢热的人呢,那不是根本就没有机会看到精彩了!你给他们回邮件啊,让他们再好好看看啊,就不能再努力一下么,就不能再争取一下么!”
安彦无声地笑着,把自己的罩衫披在她身上:“好啦丫头,从容淡定点儿,别负隅顽抗,给人留点儿好印象,别让人觉得输不起。”
“什么输不起啊!”舒盈莹一巴掌打在他肩上,“你就这么放弃了?如果别人考验你呢,说不定就等你态度呢,说不定你再要求一下人家会觉得你够执着呢,说不定,说不定……”
“干吗这么着急,没事的,别气啦。”安彦摸摸她的头顶,“舒盈莹,谢谢你。”
舒盈莹愕然,转瞬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你,你在意的话,就不要装了……是啊,你干吗这么无所谓,你还反过来跟我们说,淡定从容点儿,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大意,就大意在让那么多人知道这件事了。我不应该那么早说的,至少应该等有成果再说。没成果……就算了。我这件事也给大家添麻烦了。”安彦说,“至于其他的事……我没什么可怨的。”
“你怎么这么让人着急啊!”舒盈莹捂着脸,泣不成声。
真的不惊不澜么,真的从容淡定么,真的输不起么,真的没事么,真的无所谓么,真的没什么可怨的么?
真的假的?
舒盈莹狠狠咬着嘴唇,几乎要把下唇咬破,安彦越是这样她越觉得难过。
因为她知道的。
安彦放弃了多少,放弃了命运转折上的很多东西,特别孤注一掷。
安彦的屁股坚如磐石,咬定青山不放松,死死定在宿舍里、牢牢长在客房里,那台破电脑就是他最亲爱的小情人,他天天捧着它爱不释手,如胶似漆海枯石烂星夜兼程夜以继日,错过了所有对他比较有利的考试和应聘。
安彦从学校出来还没回过家,据说他老子跟街坊邻里说看到他绝对要打断他的两条狗腿。
她今天酣睡醒来,看到他在梦中蹙眉。
这都是啥事儿啊?
“好啦,被别人看到要误会了。”安彦拍着她颤抖的背,“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是啊是啊,这是他的事,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不惊不澜就淡定从容点儿呗,他说输得起那就没事呗,他表现得这么无所谓那就无怨了呗。他就喜欢站在高角度上俯视众生,他就喜欢平静地笑着看他的世界国泰民安,国泰民安个屁啊!就不能坦率一点吗,不爽就骂啊,难过就说啊,伤心就哭啊!笑什么笑?他现在的脸其实一片黯然,他自己根本看不到啊!
舒盈莹转身以超级伟力抓着安彦的领口,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大力拥抱他,用双臂使劲箍着他的肩,拍着他的背。她恨不得碾碎他,她痛得死去活来,简直要死掉了,他还逞什么强,骗那些人可以,可她就在他面前啊!
“安彦,不要逞强。”
舒盈莹在自己的抽泣中,隐约听见怀里紧拥的人在耳后绵长颤抖地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