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安若溪被那端木谨半是胁迫、半是诱哄的挟持出了焉王府之后,却是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便被他扔上了那早已备好的高头大马,根本不曾给她反应的机会,便两人共乘一骑,绝尘而去。
刚开始的时候,安若溪还懊恼的挣扎了几下,但发现自己的反抗,在男人的强势之下,根本是石沉大海,微不足道,便也就不再浪费力气,任由他带着她狂奔,直觉他决计不会伤害她,倒也心平气和的坦然。
男人似乎对她的从善如流,有微微的讳莫如深,但很快便被他将一切情绪敛去,只是拥着女子,一路奔驰。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正当安若溪怀疑他是不是就打算这样带着她“私奔”到天涯海角去的时候,身下的马儿却是渐渐的停在了一袭瀑布前。
山明水秀,草木郁葱,花香隐隐,倒不失为一个远足郊游的好地方。
男人利落的翻身下马,同时伸出手去,将安若溪半扶半抱的从马背上接了下来,那温柔而体贴的动作,真是叫人一不小心便会被蛊惑。
只可惜碰见了安若溪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主,下马之后,只顾得安抚自己那翻腾的五脏六腑,根本没心思去看面前的男人一张俊颜上是喜是怒,是哀是乐。
女子莹润似玉的小脸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红晕,但是那样娇俏的温度,并非来自羞涩,更多的只是因颠簸而起,那双澄澈似水的明眸,不带半分杂质,让人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汐儿……我就这么把你带出焉王府,你不怕吗?……”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句话,但从男人菲薄的唇瓣间倾吐而出,那低沉温润的嗓音,倒似氤氲着千丝万缕、无以言表的浓情密意,缱绻缠绵般。
安若溪“晕马”的不适之感,渐渐平息,抬眸,望向面前那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端木谨。
“我怕与不怕,都已经被你带出来了……你现在再来问我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晚了?”
安若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开口道,睨向男人的一张红扑扑的俏脸上,倒是满面的理直气壮。
端木谨深深的凝住她晶亮如黑珍珠般的瞳孔,仿若要透过她清透的眼眸,直望到她的灵魂深处一般。
那样讳莫如深的眼神,倒仿佛像是要将安若溪毫不留情的剖开两半,然后仔细研究一下内里乾坤似的。
瞧得安若溪心里,一阵紧过一阵的发毛。正尴尬的试图转移话题之时,却听得男人低沉的嗓音,仿佛越过千山万水般,从遥远的时光里,悠悠传来:
“汐儿……跟从前相比……你真的变了许多……”
安若溪微微的怔愣过后,却是有些讪讪的开口道:“人总是要变的嘛……呵呵……”
顿了顿,似犹豫了半天,挣扎了许久,方郑重其事的问道:“其实……谨王爷……我从前是怎样一个人啊?……”
一方面,安若溪真的很好奇,她与面前的端木谨,曾经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又发生过怎样的恩怨情仇;另一方面,她也的确厌倦了那些猜来猜去,莫名其妙的生活。
曾经,她以为她只是安若溪,关于从前的沐凝汐的一切,都不重要,但原来不是这样的,从穿到这个异世的那一刹那起,她便与过去的她,两个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
过去,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牵扯着现在,延续着未知的未来……
端木谨望着面前女子那种满怀期待的神色,讳莫如深的一双眸子里,刹那间掠过无数的浮光,却又在瞬时不动声色的敛了去,几乎让人以为是自己的眼花。
“谨王爷?……汐儿……你从前从来不会叫我‘谨王爷’……”
男人低沉的嗓音,仿佛泛着微微的自嘲,丝丝的苦涩,幽幽然从菲薄的唇瓣间,倾吐而出。
让安若溪顿觉自己如同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般。
“……那我从前都叫你什么?……”
忍住满头的冷汗涟涟,安若溪从善如流的问道。
“……谨大哥……汐儿你从前最喜欢轻轻的唤我……谨大哥……”
男人一双清眸,水色无边的凝向面前的女子,那“谨大哥”三个字,像沉入过去无尽的美好岁月中去了一般,深情厚意,无限缱绻,浓的几乎化不开。
安若溪的心,不由的一动。脑海里刹那间掠过的影像,都是从前的沐凝汐,是如何的软语呢喃、低声轻唤……不过最简单的“谨大哥”三个字,却仿佛凝着她说不完、诉不尽的迷恋和痴惘……
“谨大哥……那我以后也叫你‘谨大哥’可好?……”
女子清越的嗓音,就像此时此刻她望向他的眼神,一样的坦然与空明,不曾沾染过去半丝半缕的痴恋和迷乱……是她的记忆,真的遗忘了?亦或是她的心,早已经变了?……
眸色一深,端木谨清幽的嗓音,似泛着无尽的苦涩,徐徐响起,说的是:
“汐儿……你真的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吗?”
安若溪的心,又是不由的一跳。男人俊逸的脸容上,那种说不出的忧伤,仿若秋水一般划过,如拥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安若溪下意识的点点头,反应了一会儿,觉得好像不对,便又摇了摇头。老实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男人缓缓投射过来的清冷眸色里,有讳莫如深的浮光,一掠而过。
“我是真的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
安若溪低低开口道,她这并不算是撒谎吧?
“谨大哥……不如你把你知道的事情,讲给我听,好不好?……”
抬眸,安若溪目光灼灼的望向面前的男人。她已经稀里糊涂、一知半解的太久了,既是如此,何不趁此机会,将一切的真相揭开?就算是隐隐直觉那些她所不知道的过往,可能有着太多的不堪回首……与其将这颗不定时炸弹,继续埋在她的生活里,说不准哪一天就会突然冒出来,把她伤的体无完肤了……如果是那样,她宁肯现在就索性把它挖出来,至于是美是丑,是解除,还是爆炸,那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端木谨深深的望住她,似乎想要透过她满怀期待的眼眸,发现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一样。似夜色般幽深的瞳孔,有浮浮沉沉的流光,晦暗明灭,似挣扎、似犹豫、似矛盾。
“汐儿……你真的想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吗?”
男人悠远的嗓音,低低的开口,似询问,似诱哄。
说话间,男人的一双大掌,却是下意识般,轻轻摩挲着那坠于腰间的一只玉佩。
安若溪顺着他的手势,堪堪瞧过去,心头却是不由的一跳。如果她没有看错,他身上佩戴的那块玉,应该就是之前她交给皇后娘娘“保管”,后来又还给了她,不知所踪的鹣鲽云纹玉佩中的另一只……
男人却不知在何时,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那温润的玉石,静静躺在掌心之上,愈发的流光溢彩。
端木谨清幽的眸子,凝住手中的玉佩,仿佛陷入过去某种喜悦却又痛苦的回忆中,薄唇轻抿,迟迟不肯开口。
“这只玉佩……”
最终,还是安若溪忍不住张嘴问道。
眸色似不能自抑的一闪,端木谨波光潋滟的漆黑瞳孔里,划过一道似有若无的伤痕,低沉的嗓音,飘渺的似一场不可捕捉的梦一样。
“这只玉佩……乃是你我之间的定情信物……”
安若溪一颗心,不由自主的一跳。她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但亲耳听到这端木谨说出来,心中还有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就好比,你一直期待的某件事情,终于要到来了一般,那种忐忑、兴奋、激动,却又仿佛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恐惧与不安。
空气中,突然陷入一片沉寂。男人飘忽悠远的神情,让人不自觉的想要知道的更多。
“我们……是如何相识的?……”
半响,安若溪方才寻回了一丝理智,开口问道。她很想知道,过去的自己,同眼前的男人,是如何相识、相知、乃至相恋?……以及,又如何会走到今时今日这般的境地……
端木谨俊朗飘逸的脸容上,闪过一抹恍惚的神色,就像是不经意间,被人轻轻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某个地方之时,那不自觉的倾泻而出的温柔与缠绵;一双幽深清润的眸子,如同被一颗小小的石子,倏然投入到了一池春水之中,荡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涌动着浮浮沉沉、深深浅浅的某种情愫;漆黑如墨的瞳孔深处,潋滟的波光,缓缓氤氲开来星星点点、晦暗明灭的簇簇火苗,如同年节里,在半空之中,突然绽开的朵朵烟花,因为稍纵即逝,所以才愈加的耀眼与夺目;凉薄的唇瓣间,仿佛无意识的扯开一缕清浅的弧度,溶溶笑意,从嘴角徐徐倾泻,那凝结的温度,似痛苦、似欢愉,似苦涩、似甜蜜,交织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张钩心夺魄的大网,将人牢牢的禁锢在那里;低沉婉转的嗓音,似跨过千山万水,宇宙洪荒而来一般,轻飘飘的如同一场刻意营造的美梦,沉沦深陷在其中,不愿醒来……
那些云雾缭绕的前尘旧事,就那么飘荡着,激昂着,像一根游丝一样,轻薄的似随时都会随风远去,却又厚重的沉入人的心底,仿佛再也无力拔出……
安若溪被牵扯着浸在里面,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一切都是由两年前开始的……那时,年轻气盛的端木谨,四处游历,某日来到祈安郡,遇到了当时还是郡守女儿的沐凝汐……
像所有“英雄救美”的开头一样,当时,沐凝汐的阿爹不知得罪了什么人,遭到刺杀,沐凝汐乘坐的马车,眼看着就要冲入山崖,恰被路过的端木谨所救……她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对他埋下了情愫的吧?否则也不会整整一天,陪他一起找寻那因为救她而弄丢了的玉佩……
但当时的端木谨,只是在去别的目的地的时候,路过祈安郡,并没有长待的打算,所以这件事只耽搁了一日,他便继续他的行程。
三个月之后,当端木谨办完事情,回靖远国的途中,经过祈安郡之时,却再次遇到了沐凝汐……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并非巧合,而是那名女子,知道他回国必然会经过那一条官道,每日都会等在那里半个时辰……
那样矜持隐忍的一个大家闺秀,竟然会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让安若溪大为惊诧之余,却是心中一动,想来当时的沐凝汐,真的是爱上了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吧,所以才能够促使着她情不自禁的做出这样近乎无望的等待……
许是被她的一腔情愫所打动,又或是当时的端木谨因为某些事情,心情受挫,总之,端木谨暂时留在了祈安郡……
其后的月余,两个人携手伴游,他教她骑马,带她逛花灯;他将走南闯北,沿途的奇闻异事细细的讲给她听,而她则静静倾听,随着他的喜悦或悲伤、惊险或有趣,浪游于他的世界里;两个人可以低喃浅语的诉一整天的衷情,又可以什么话也不说,默然相对;闲暇时,她弹琴,而他则以箫声相和,她亲手编绣的同心结,至今还系在他的身上……
在那飞快流逝的月余时间里,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仿佛这样美好的岁月,就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一般……
端木谨那如梦似幻的倾诉,到此为止,但是他的整个人,却依旧如同浸氲在对往昔的深深追忆中,不能自拔。
安若溪只觉心底一片激荡,说不出来的滋味。如果是仅仅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来看待整件事,不过是一段郎有情妾有意、你侬我侬的佳话罢了。但不知为何,当听着这端木谨将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一丝一丝的剥给她看之时,她却感觉一颗心,像是被人狠狠揪着,有难耐的灼痛与窒息,那些层层叠叠涌上来的哀伤,像潮水一样漫延在血管里,然后沿着每一次的呼吸,缓缓流淌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不知来自何方,又将去向何处,找不到安放的地方。
莫非那是留存在沐凝汐心底的最后一丝执念?
安若溪下意识的望向面前的男人,却正对上他一双讳莫如深的清眸,那墨玉般的黑色瞳仁,氤氲着影影绰绰的浮光,将一切的情绪都轻拢在里面,如梦如幻,让人看不清,抓不紧……似是有情,却无情……
安若溪一片纷扰杂乱的脑子里,划过一线清明。
“然后呢?……”
安若溪凝视着眼前的男子,轻轻问道。
“既是两情相悦……为什么最后却没有在一起?……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会嫁给淳于焉?……”
有太多的疑问,亟待得到解释。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当初沐凝汐真的与这端木谨在一起了,那她就不可能再嫁给淳于焉,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溺水……是不是自己也就不会阴差阳错的穿越到她的身上呢?……
这突如其来的假设,让安若溪的心头,蓦地一跳。一时之间,倒说不清这样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转念又一想,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如果”这件事,一切都是注定的,谁都被命运的大手,推着往前走,无能为力,只得接受。
下意识的甩了甩脑袋,将那些莫名的纠结,抹了去,安若溪抬眸,望向端木谨。却见他一张俊朗飘逸的脸容上,早已笼了一层化不开的哀伤,那种似痛苦、似后悔、似内疚的神情,让她仍是不由的心中一跳。
“一切都是我的错……”
男人低沉的嗓音,如同浸在幽深的水底一般,那样的哀伤,仿似随时都会将他的整个人淹没。
“……那时的我……以为对你,更多的是兄妹的感情……我以为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掉那个伤的我极深的女子……所以拒绝了你……但直到你嫁给淳于焉之后……我才发现,我错了,错的离谱……其实,我最爱的人……是你,汐儿……”
男人温热厚实的大掌,缓缓的将女子柔软的小手牵起,将她沁着丝丝凉意的指尖,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那样轻怜密爱的动作,让安若溪心头一恍。
“你说……你曾经被人伤的极深?……”
比起他最后那一句情深款款的表白“最爱的人,是你……”,安若溪发现自己更加关注的却是之前被他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的内容……
他说他一生一世都不会忘掉那个伤的他极深的女子……
心中一动,安若溪隐隐能够猜出,能让眼前这样一个近乎于妖孽的男子,留下不能磨灭的伤痕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抬眸,安若溪望向面前的男人,正对上他讳莫如深的清眸,倏然划过的一道浮光,那样无法掩饰的痛楚,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但她还是看得尤为分明。
附在她手背上的温厚大掌,似乎渐渐的渗出缕缕的凉意,那样的触感,仿佛随时都会像一线飘渺的轻雾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个女子是……”
安若溪轻声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