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数百人的马队缓缓地向冀州行进。有心的话你不难发现这是一支波斯商队,但并不纯粹,除去数十名波斯武士,马队的主体却是四百余卫军战士,打着河西神刀营的旗号。一过井陉,又有几十名河朔本土的武士加入了队伍。
进入河朔,马队所到之处,总被围观的人群包围。河朔民风强悍,黄河与战争的天灾人祸无时无刻不缠扰着人们,即便在贞观盛世亦难言富庶,女帝牝鸡司晨,祸国殃民,河朔饱受乱政酷吏之苦,盗贼蜂起,贫瘠不堪,大商贾将之视为畏途,如此规模的商队河朔百姓已多年没有见过。
这支商队属于已定居长安的波斯首席富商默西。
默西八面玲珑、手眼通天,波斯人在三都六府的买卖他一人占去五成,富可敌国。拥有如此惊人财富的异乡人难免惹人眼红遭人暗算,但却从来不曾有谁得手,以致谁亦弄不清默西身后有怎样强硬的后台,只能猜测他与宫廷、朝堂保持着超乎良好的关系,不可撼动。除此之外,默西手下还蓄养了一批武技极端强横的波斯武士,他本身亦是罕见的高手,这种外在的强悍对其内在强大起到充分的支持,使得更多的心怀不轨者望而却步。
默西这一次东进冀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明白他何以选择向河朔发展,河朔的大盘生意几乎被太阳、镜花、无悔三旗垄断,在河朔争利无异虎口拔牙,商业风险与利益根本不成比例。可默西没有一言解释,毫不动摇地启程,唯一让人们觉得他没有疯掉的举措是请来了号称“河西第一军”神刀营护驾。
神刀营名义上隶属左玉钤卫,却有相当的机动权。他们建制特殊,兵员并非来自折冲府,而采用募兵制,所雇佣的士兵多是以突厥、铁勒人为主的异族勇士,战斗力在边军中出类拔萃、首屈一指。
神刀营统领、中郎将李屹系汉突混血,武技强横,冠绝边塞。他与默西关系密切,对默西东进相当热心,一方面派出军中二号人物哥舒飞亲自出马,一方面传书久居冀州的把兄弟左功定予以接应。
左功定不是官面人物,却长袖善舞,拥有一支被官府默认的强悍马队,以冀州为核心,游弋在河朔一带,专门对付巨匪悍盗,一方面收取委托人的佣金,另一方面依靠从匪巢夺回的财宝粮秣维持开销,传闻偶尔亦干些打家劫舍的买卖,不过查无实据。他们人数不多,总在五六百之间,却都是久经阵战的战士,几年工夫便名动天下。
左功定对李屹由衷敬重,亲自到井陉迎接默西的商队,并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一马当先,为商队引路。
井陉愈往东行,愈显荒凉,荒凉中透出危机,无数阴冷贪婪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搜寻着机会,商队仿佛是暴露在旷野中的一块肥肉,令大群潜伏着的锯齿动物们垂涎欲滴。
天空阴沉,却很干燥,充满了不祥,全副武装的哥舒飞策马来到前面,与左功定比肩而行。他们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情谊深厚。嗅着令人窒息的空气,瞥一眼满面忧色的左功定,他满脸与年龄不符的皱纹愈加深刻:“老左,想什么呢?”
左功定狭长的双目有些阴沉,声音有些干涩:“哥舒,你说默西是脑袋给驴踢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河南肥得流油的地方他不去,非要把肥脑袋伸到这鬼地方来,你信不信,他这趟买卖包管血本无归?”
哥舒飞摇头苦笑,神刀营从来不曾进入过关东,对此他亦颇有疑虑,但谨言慎行的他不喜欢提问,因为他明白,该告诉自己的李屹一定会告诉自己:“商人的事我们弄不清,做好本份上的事,别坏了神刀营的名号就好。”
左功定眉头紧锁:“冀州是太阳旗的地盘,你在河西不明白这里的厉害。河朔跟河西不同,河西三大旗互不相容,为争地盘打得乌龟不认得王八,河朔三旗却各把各的地盘,井水不犯河水,还互通声气,各自座大一方,河朔中部的生意一向由太阳旗一手把持,默西突然横伸一手来抢饭碗,太阳旗肯答应?”
哥舒飞:“那说不得要掰掰腕子了。太阳旗名气再大说到头无非就是群乌合之众,真打起仗来不顶用,不怕他人多,惹恼我一口气把他们赶到海里喂王八去!”以少打多是神刀营传统,哥舒飞真不怕打仗,冲锋陷阵他在行,保护财货却不是他的强项,可他现在是给默西充当保镖,默西的财货保不住,神刀营的跟头就栽大了!
左功定一针见血地:“要真到战场上列阵厮杀,倒是不用怕他们,就怕人家不跟我们硬碰硬,玩阴的,暗里下手,左一个右一个没几天就能把我们这千把人黑个精光。”
哥舒飞脸上皱纹似乎又平添不少,闷一回,问:“安龙飞不是奉命进驻冀州?他手底下几千人吃素的,连太阳旗都压不住?”
左功定:“人家安龙飞又不去抢左飞扬生意,他俩现在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我们跟太阳旗干起来,安龙飞不帮左飞扬就谢天谢地,别指望他能帮我们。”
哥舒飞挠头:“我跟安龙飞打过交道,看上去倒是条汉子,还真指望着他,听你这么一说,是我想短了。”稍稍顿挫,“太阳旗以前光听人说过,亦没当回事,听你的意思,挺不好惹?”
左功定:“不好惹,”苦笑,“我在冀州反正是不敢挺直了腰板走路,碰上太阳旗得陪上笑脸,规规矩矩绕道。”
哥舒飞瞥一眼左功定:“老左你少没出息,太阳旗还能把你吃了?不就是一帮子乌合之众么?你刚才还说打仗不怕他们。”
左功定:“老兄,强龙难压地头蛇,人家要想算计我们,我们浑身是心眼亦招架不住。”稍稍顿挫,“再说了,怕不怕是一回事,打仗我们怕过谁来?可打不打得过是另一回事,毕竟是在人家的地头上,太阳旗亦不是什么乌合之众,几个分旗加起来几千爪牙不说,左飞扬还在几处庄园偷偷蓄养了不少人马,正儿八经地练兵,时不时打打土匪,当实战演练,估摸着亦有几千人,战力不俗。”
外表粗犷的哥舒飞其实相当谨慎,早已觉察到四周阴暗角落中贪婪窥视的目光,甚至能感觉到这些尾随的锯齿动物是一群或若干群乌合的野族,贪婪却不够强大,只能在黑暗中耐心地期待着有一头猛虎杀出,他们好蜂拥而上,分一杯羹,而在这块地盘上,唯一敢以猛虎自居的恐怕只有太阳旗。豪言壮语好说,哥舒飞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与太阳旗正面冲突,毕竟不是冲锋陷阵,又在人家的地盘,一个不小小,弄丢了默西的财货需不是好耍。太阳旗玩阴的倒比较,毕竟他的任务只是把默西商队安全送抵信都城,再花个十天半月安置妥当,等他们完事西返,就算默西让太阳旗捅了屁眼都不关他事,他对默西压根就没甚好感:“老左,依你看,太阳旗会不会来硬的?”
左功定稍稍顾盼,压低声音:“我已经让人给左飞扬透过话去,说你们神刀营在冀州顶多呆十天半月,左飞扬不是一介莽夫,换在往常,应该不会和我们正面冲突,甚至不会招惹我们,会耐心等你们离开。”又是一个顿挫,“可眼下有个状况,左飞扬胞弟左鹰扬日前被花归处格杀你听说了吧?那花归处很有些能耐,至今下落不明,不知躲在哪里快活。左飞扬这个跟头栽得太大,又折了左鹰扬这条胳膊,旗主宝座坐得有些不安稳,再让默西大摇大摆进信都城叫板,需是颜面扫地。退一步说,就算他沉得住气,下面盯着他旗主宝座的怕亦不肯善罢甘休。”
哥舒飞:“这么说,这一仗非打不可了,”环顾四周地形,“这地方我连北都找不着,老左,全靠你了,别中他们埋伏就好办。”
左功定颔首:“太阳旗要打不会离巢太远,往前百里,有个阴阳谷,地势险峻,是冀州西方门户,过了阴阳谷,到信都便一马平川,他们不动手则罢,否则一定在阴阳谷设伏,我去接你们之前已派遣几名得力斥候守望彼处,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会快马回报。”
只剩百里路程,左功定的斥候还没有丝毫动静,或许左飞扬已安抚住旗众,没有在阴阳谷设伏。哥舒飞至少很乐意相信此种判断,将话题转开:“花归处的事我知道,他逃出冀州了?”
左功定:“这家伙讲义气,又随性,三教九流都有朋友,难免有几个不怕死的肯豁出命来帮他,不过,就我所知,他肯定没逃出冀州地界,多半就在信都城附近哪里猫着。”
哥舒飞叹口气:“这是条汉子!现在那帮子狗屁游侠光会在小角色面前发狠耍横,见了大家伙乖得看门狗一般。可惜了,离开京城时,我听到消息,太阳旗已下聘‘杀手九重天’,叶天元亦接了单。‘杀手九重天’出道以来从来不曾失过手,花归处怕是没几天活头了。”杀手九重天是近年崛起于河陇间的杀手组织,在一代武学宗师叶天元的调教下八名杀手先后出师,短短数年工夫,风头已盖过两大老牌的杀手组织刺客岛与杀手涧,傲视同侪。
左功定瞥一眼哥舒飞:“老哥,你消息亦太灵通了,坊间传闻杀手九重天倒是在河朔设了点,可我还真没听说太阳旗下单九重天,你远在京城倒先知道,真的假的?”
哥舒飞叹口气:“花归处这般好汉死一个少一个,我倒巴望着是假消息。”
左功定与哥舒飞相知有素,听明白他言下之意是十拿九稳确定此消息可靠,不由好奇:“你哪里得来消息,这一次出手的是哪一重天?”
哥舒飞不知是没听清第一个问题还是刻意回避,仅仅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我没猜错的话,是第九重天。”
左功定亦不追问:“九重天终于出齐了,前面八个一个比一个牛逼,这一个不知牛逼成什么样子。”又瞥一眼哥舒飞,“九重天老巢离你们神刀营驻地不远,老哥和他们常打交道吧?”
哥舒飞摇头:“风马牛不相及,搅和不到一块堆。”稍一顿挫,“不过,我倒是认得叶天元和第八重天青霄杀手,和青霄杀手还有点小交情。至于第九重天,我光知道他号称神霄杀手。”杀手九重天的称号在他们出世之前早已设定,对应九霄,依次为太霄、紫宵、琅霄、玉霄、景霄、丹霄、碧霄、青霄和神霄,“依我看,他未必有多大能耐,叶天元十年前便推出‘杀手九重天’字号,五年前第一重天太霄杀手才出山接单,他叶天元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保稳了能造就出九个顶尖杀手,最后一个没准就是拿来充数。”
左功定狭长的目光稍稍闪烁,哥舒飞不会凭空揣测,他这么说一定有些根据:“有道理,十年前我和叶天元有过一面之交,他还是个不大不小的角色,放出豪言说十年内要造就出一个顶尖杀手组织,压倒刺客岛和杀手涧,当时,人都当他是疯子,没想到他果然办到,刺客岛、杀手涧全给他比下去。现在,十年之期已到,叶天元胡乱推出第九重天凑数亦在情理之中。”刺客岛、杀手涧叱咤百年,曾是杀手组织的巅峰概念,如今却已走向没落。
哥舒飞:“东海刺客岛、江南杀手涧江河日下,跟如日中天的‘杀手九重天’没法比,关中人现在只认九重天,压根不搭理他们。”
左功定:“河朔一样,前些年都爱与刺客岛打交道,现在亦改弦易辙,九重天越来越吃香,坊间都把叶天元传成大神了。”
哥舒飞:“对了,听说刺客岛新近出了个扶十三,牛逼得很,我一路听得耳朵起茧,说是什么旷世奇才,杀手之王,有这么厉害么?”
左功定摇头:“闻其声不见其人,屁大的事亦没做出来,刺客岛无非想弄些花头,造造声势,挽回些声誉。靠这点小花招撑门面,刺客岛真是走到穷途末路了!”
说话中翻过一个山坡,前方大道旁依然是连绵小山,山势平缓,树木零落,是那种即不适宜野战亦不适宜埋伏的所在。视野之内,不见其他人踪,唯独十几丈外,一名青年很突兀地侧身大道正中,用一枚草饼喂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战马,一边向他们望来。
如此浩大的马队开来,按常理,青年应当将马赶紧牵往路旁,让出通道,可他却无动于衷,只是亲昵地摸了摸战马的脑袋,继续喂着它草饼,全然无视汹涌而来的庞大马队。
这种不正常,令哥舒飞心生警惕,放眼四顾,断定周围不可能藏有伏兵,与左功定对视一眼,催马向青年驰去。
青年依旧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依旧望着他们,神情缓和,似乎没有恶意。他的面部轮廓很柔和,缺乏棱角,身材高挑却不挺拔,稍显松散,腰间别着一柄不显眼的宝剑,再看不到其它武器,怎么看都不像个危险分子,不过,亦不像不知让道的傻子。
哥舒飞与左功定在他跟前数尺才猛然勒马,挥手示意身后队伍暂停,左功定稍行一礼:“小兄弟,有何见教么?”
青年没开口脸先一红,轮番打量二人几眼,低声低气地:“两位是做得主的么,好不好借一步说话?”
哥舒飞与左功定都惯走江湖,却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形,再对视一眼,抱着看他耍什么花样的心思双双翻身下马,凝神戒备着走上前去,以包围姿态在青年面前一左一右停下。左功定:“请教”。
青年的脸更红了,呐呐一阵,声音亦更低:“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有点儿不太习惯,海涵。是这样的,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牙蹦半个说‘不’字,我是管……二位仁兄,江湖救急,好不好行个方便呢?”
哥舒飞活了四十多岁还是头一遭被人劫道,听说书的念盗词铿镪有力杀气腾腾,没想到真正的山大王原来会是这般温柔羞涩,活活怔住。左功定这些年更是靠打土匪响马为生,可谓盗匪剋星,再没想到会有人劫掠到他的头上,不由失笑:“好说,大王要多少银子?”
“大王”严肃地摇一摇头:“我不是坏人呢,不抢钱,你们去信都是吧?我亦是,盘缠没了,想跟着你们搭个伴,给口饭吃就好,我不挑吃,饭量亦不大,路上碰见劫道的马匪,还能帮你们打一打。我有剑。”特别地展示一下腰间宝剑。
左功定老到家的江湖,打量此人半天,觉他看着虽有些窝囊,眸子却很安详,谈吐从容,不会是个善茬,息事宁人地回身从马褡裢里取出一贯铜钱,递过:“小兄弟,这个你拿去花着,我们是商队,不宜收留陌生人。见谅。”
“大王”缩起手来,拒绝接受,刚刚恢复正常的脸再度通红:“不行的,其实,我本来有些钱,碰上马匪,给抢了,还打人,这钱要收下,待会不定又让人抢掉,再挨顿打。”
左功定老江湖也,虽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断定他来意不善,难以用外交手段解决,脸色一沉,冷哼一声:“兄弟不用装神弄鬼,有何见教只管划出道来,否则,恕不奉陪!”一扯哥舒飞袍袖,回身向战马走去。
“大王”一脸冤枉:“我哪有装神弄鬼?”一个顿挫,忽然毫无来由地说了句,“夜静山空。”
哥舒飞闻声驻足,回身重新打量“大王”:“兄弟怎么称呼?”
“大王”周全地小施一礼:“寒花笑。阁下是哥舒将军么?”
哥舒飞正要回话,一阵马蹄声响,五六名少年骑士从后队策马而至。共是五男一女。最前面的少女婀娜健美,系李屹掌上明珠李谢羽,随后两名二十出头的英武少年分别是哥舒飞的长子哥舒成与左功定的独子左言迟,再后面的三骑哥舒泾、哥舒渭和哥舒汾都是哥舒飞养子。
李谢羽驰至寒花笑眼前才猛然勒马,奋起的马蹄险些踢到他的脸上,吓得他往后一躲,尽显狼狈。一个漂亮的姿势跃下马来,她狠狠地盯住寒花笑:“听说有马匪劫道,就是你么?”
哥舒飞神情古怪,抢先开口:“谢羽休要孟浪,一场误会,这位寒花笑寒先生是我的故人。”向寒花笑小行一礼,“孩子们不懂事,见笑。”
寒花笑赶紧还礼:“是我孟浪在先。”瞥一眼满脸狐疑的左功定,解释,“哥舒将军与我玩笑惯了,失礼处,请这位先生海涵。”
哥舒飞一脸不自在地顺口圆场,左功定敏锐地觉察到哥舒飞并不认识这个寒花笑,在此场合下亦不便多问,虚与委蛇。
场面话说完,哥舒飞将寒花笑拉到一旁,压低声音,简单耳语几句,尔后抬头看看天色,招手将哥舒成唤到跟前,吩咐:“我们还需赶路,寒先生你好生照看着,”转向寒花笑,“这是犬子,你们年轻人一起没有拘束,好相处。此间不是说法地方,我还需往前面探路,晚间宿营时,再寻你好好叙旧。”
寒花笑说声“请便”,哥舒飞翻身回到战马旁,上马,招呼左功定,指挥队伍,继续向前行进。
哥舒成活脱脱就是年轻版的哥舒飞,一脸老成,中规中矩地向寒花笑小行一礼:“寒兄,小弟哥舒成,有礼了。”
寒花笑赶紧还礼:“久仰久仰。”
李谢羽此刻亦凑上前来,脸色转缓,上下打量着寒花笑,学他口音用好听的京话:“寒花笑,你是关中人?”
寒花笑的回答有些迟疑:“是。”
李谢羽:“我不是关中人,京话说得可比好蛮多。”
寒花笑:“佩服,你长得亦比我好看呢。”
李谢羽目光落在他腰间悬着的宝剑上:“你会耍剑么,还是拿来壮胆?”语气并非挑衅,透着不谙世事的一种居高临下态度。
寒花笑望着哥舒飞与左功定背影,不知想些什么,有点心不在焉:“会耍些花招,不顶用呢。”
哥舒飞、左功定此刻已行至丈外,左功定压低声音:“这姓寒的什么来路,‘夜静山空’又是什么意思?”
哥舒飞目光有些闪烁:“瞒不过你,我与此人素昧平生,有位故人给我打过招呼,说他有个朋友去冀州办些事情,或许会搭个顺路,让我务必关照。”不言而喻,“夜静山空”就是那位故人约定的暗号。
这件事从头到尾透着几分蹊跷,哥舒飞似乎不愿说透,左功定亦就识趣地不去多问,一边行进,一边督促后面辎重跟上。下一处驿站在阴阳谷另一头,若不加快些速度,怕要到天黑前才能赶到阴阳谷,摸黑通过如此险峻之地需不是好耍。
奈何商队不同于轻装部队,不是想快便能快得起来,不论左言迟如何着急,亦无济于事,时近黄昏,仍没能抵达阴阳谷口。
见左功定神色愈来愈凝重,哥舒飞忍不住询问:“老左,有什么不对头么?”
左功定扬起马鞭,一指前方:“你看,前面就是阴阳谷了。我派出的探马都是带熟的老兄弟,精明干练,就算没有状况亦该不时回报,通通声气,阴阳谷已近在咫尺,他们却一个都没见着,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哥舒飞纵目望去,前方一片连绵大山,形势险恶,道路与大山交接处,隐约可见一处狭窄的山口。这种地形不用到跟前细看,冷眼一瞥就知道是行军大忌之地,比哥舒飞想象之中更为可怕,他的脑袋不由“嗡”然而大。
左功定:“阴阳谷纵深数里,最宽处有三四丈,窄处不过一丈开外,只能容一辆辎重车通过,若在此间设伏,只需陈兵于高处,把握好时机,滚石放箭,不损一兵一卒便能叫我们全军尽没。”
哥舒飞勒马,放眼四周,还算开阔:“看情形里面多半有埋伏,不能硬闯,此间虽没有什么倚靠,倒还开阔,我看,今晚就在此扎营,明日探明情形再设法过谷?”
左功定点头:“只能这样了。”狭长双目望向大山,若有所思,“不知太阳旗究竟出动多少人马,若左飞扬势在必得,倾巢而出,需不好办,伏击不成,来横的我们亦吃不消他。到达信都前,我们是孤军,得不到任何帮助,硬碰硬,先不说势单力薄,还需分出一半兵力保护财货,剩下两三百人能派多大用场?”
哥舒飞:“他们来横的我求之不得。”回头向身旁两名校尉吩咐:“谭人武,传令就地扎营休息,多设一道岗哨。李月楼,你率十名兵士,向谷中搜索,千万小心,发现异常不得恋战,赶紧回来。”
李月楼吼声“得令”,翻身欲去,左功定赶紧说声“等等”,向身边一名亲卫:“你随李校尉一起去,他们不熟悉道路。”
李月楼点齐十名骑兵,草草吃些干粮,喂好战马,片刻准备停当,由左功定亲卫引路,一行十二骑纵马向阴阳谷驰去。
李谢羽几人连同寒花笑在内际此策马跟到,李谢羽扫一眼忙着扎营的战士,眉头一皱:“飞叔,怎么扎营了,前边没有驿站城镇么?”
哥舒飞一指阴阳谷:“前面谷口地势险恶,怕有伏兵,今晚就在这儿歇脚,你们还回中军去,随护默西,不要乱跑。”
李谢羽向后一指:“默西亦来了呢。”
哥舒飞顺手指望去,果见四十来岁的大胡子默西正领着几名身躯伟岸的侍卫策马而来。哥舒飞迎上前,行一个简单地军礼问候。
默西下马答礼,而后用他那怪声怪气的京话询问:“哥舒将军,是不是遇到麻烦?”
哥舒飞一指前方的阴阳谷:“前面山谷有够险峻,晚上过不安全,若有埋伏不是好耍,我已派侦骑前往探查。”
默西向阴阳谷方向望了半天。虽不是行伍出身,毕竟精明过人,看出形势险峻,压低声音向哥舒飞、左功定:“冀州的情形我略知一二,太阳旗势必全力阻止我们东进,据我所知,他们能调动来对付我们的人手可达五到八千人,其中训练有素的不到一半。哥舒将军、左先生,你们是不是断定他们就埋伏在前面山谷?我们又有几分把握冲过去?”
哥舒飞为难地挠一挠头:“默西先生是明白人,我就实话实说:出兵打仗最怕羁绊,尤其以少敌多,首先讲究的是机动灵活,可眼下,我们被绑在这几十车财货上面,优势丧尽,这样糟糕的情形,我还是第一次碰上。”
左功定一旁补充:“此间是太阳旗地盘,神刀营远离大营,人地生疏,将士难免有些心虚,士气难免低落,何况,神刀营向以勇猛见称,善于冲锋陷阵,防守不是强项。”
默西沉吟片刻,捋一捋下巴上花白的大胡子:“如果没有财货需要保护呢?”见两人一头雾水,满脸不解,笼络地展开双臂搂住他们肩膀,压低声音,“抱歉,默西没有丝毫不信任二位的意思,只是为了看起来更像那么回事,其实,我们没有财货,几十辆车里装的都是些土石废物。”
哥舒飞与左功定面面相觑,一丝不悦掠过哥舒飞眼角:“你的意思,我们只是在明修栈道,真正的财货已暗渡陈仓了?”
默西摇头:“将军误会。我们根本没有财货,不把太阳旗掀翻捣碎,在冀州我们做不来任何事情。”稍稍顿挫,“这件事是李屹将军与我商议再三后决定,目的是引出太阳旗,出其不意打疼打残它,让它知道厉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在冀州站稳脚跟,届时,那些明里暗里对太阳旗不满的势力都将站到我们一边,安龙飞亦不再会一边倒地向着太阳旗,我们的生意才可以在河朔展开。”
既是李屹的安排,哥舒飞还能再说什么?细想,李屹确曾暗示过自己,自己没有在心罢了,可被欺骗的感觉无法一下子消除,他语气不免生硬:“要打不疼它呢?兵凶祸急,胜败无常,在人家的地盘打仗默西先生敢说必胜么?”
默西大手厚重地拍一拍哥舒飞肩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尽力去做,实在做不来我们亦无须强求,大不了丢了这盘生意。此事成败全看将军,若形势不利,事不可为,将军只需一声令下,我们立即掉头西归,默西惟命是从,绝无二话!”
哥舒飞冷笑:“默西先生拿得起放得下,我们神刀营需是丢不起人!”强压心火,长吐一口气,稍稍放缓口气,“先生且回中军,约束你的手下,让他们看我令旗行事。行军打仗,没有人情,有半点马虎,军法说不过去。”
默西想要再说什么,又识趣地忍回去,点头:“唯将军马首是瞻,告辞。”翻身离去。
默西的身影刚刚消失,前方山谷中一道响箭冲天而起,片刻工夫,三四名骑士旋风般冲出谷口,亡命奔来,身后,箭如飞蝗。哥舒飞迅速反应,令旗一展,训练有素的神刀营战士即刻展开,盾牌手圈定阵形,弓箭手排成两行在后引弓待发。阵势甫成,李月楼与一名骑兵已狂奔而至,另外两名骑兵则倒毙中途。盾牌手放过二人,第一排弓箭手随即射出一蓬箭雨,尾随追到近前的一哨黑衣骑兵足有数十人应弦落马,两排弓箭手迅速错落进退,互换位置,第二轮劲射几乎不间断发出,令敌骑前锋尽灭,其余追骑见势不妙,慌忙后撤,与后面陆续跟出山谷的骑兵两下一顶,顿时乱成一团。
左功定一眼看出这绝不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此刻出击,无往不利,向哥舒飞:“好机会,把这支骑兵吃掉?”
哥舒飞略微沉吟,摇头:“只是一支先头部队,打惨了,敌军主力势必龟缩不出,届时他们占尽地利,要冲过山谷比登天还难。放过他们,敌酋会以为我们能力不济,太阳旗没有正儿八经打过仗,不懂阵战的奥妙,大有可能如你先前所料,以为吃定我们,立功劫掠心切,会耐不住性子死守,尽数出谷围攻我们。这些兔崽子全从那该死的谷里出来,我们才有机会。”
李月楼只受了两处轻微箭伤,策马来到哥舒飞面前。胡乱行一个简单军礼:“我们刚入山谷,便发现伏军,属下自作主张,佯装没有觉察继续前进,想摸摸他们虚实,以为他们旨在商队,不会我们几名探马怎样,没想到……”
哥舒飞紧盯谷口,留心敌军变化:“月楼你还是年轻,欠缺火候,与敌交锋,先要了解对手,他们若是惯战之师,你的做法没错,可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没见过大场面,哪里能沉得住气?”
李月楼懊恼地拨转马头,面向敌军,一脸悲愤:“属下糊涂,害死九名弟兄,将军请给我机会戴罪立功!”
哥舒飞显然对他颇为器重,随时点拨:“给我老实呆着。为将者最忌心浮气躁,意气用事,方寸一乱,会害死更多弟兄。”
出谷的敌骑际此迟钝地整顿好队伍,在谷口排列成不很严谨的阵形,逡巡片刻之后,仿佛为了验证哥舒飞的猜测,倏忽分做两路并进,向神刀营两翼迂回包抄,后续军马自谷中源源而出,显而易见,是要倾巢而出,围攻商队。
哥舒飞见敌军队列参差,进退无序,心中有数,向谭人武低声下命:“你领一百骑兵,保护辎重,待会我率军出击,你且按兵不动,等我们全部冲进谷口后,你立即放弃辎重,全力突围。复述。”
谭人武一字不拉地轻声复述一遍,一副了然神情,显然已明白哥舒飞用心,拨马欲去,哥舒飞又叫住他:“实在闯不过去,先往回撤,务必保存实力,等伏军撤离后,再往信都城与我会合。”
谭人武应声,纵马而去。
哥舒飞转向仍未离开的哥舒成,喝斥:“让你们跟着默西,待在这里做甚?滚!”
哥舒成几兄弟最怕老爹,话都不敢答,哥舒成一拽想要争辩的李谢羽马缰,连使眼色,策马向后驰去。左言迟、寒花笑随后跟上。
出十几丈远,哥舒成才放开李谢羽的马缰,李谢羽不高兴地勒住战马:“胆小鬼,要去默西那儿你去,我要到前面打仗!”
哥舒成苦笑:“我亦想打仗,可在老爹面前打不成的,他不派一大堆人保护你才怪,还打个屁,不如到后面找谭人武去,保管有仗打。”
李谢羽听得有理,正要点头同意,一旁,寒花笑却出声反对:“不好呢,刚才你们都听到,谭人武奉命殿后,又守着辎重,最危险不过,我们不好为了贪玩丢掉性命。”
左言迟少年持重,很赞同寒花笑观点,正要帮腔,李谢羽已是恼了,方才她就发现寒花笑有点胆小窝囊,心底渐渐看不起他,碍着情面没说什么,此刻发作起来:“我偏要去来着,怕死你躲到默西屁股下面去!”猛抽一鞭,纵马向后边驰去。哥舒兄弟赶紧策马跟上。
左言迟稍稍迟疑,抱歉地向寒花笑笑:“家父命我照看他们,我需跟定他们,寒兄,你自个儿去找默西先生吧。”
寒花笑苦笑:“波斯话我听不来更不会说,和他们在一起还是蛮危险的,我宁愿给你们一块儿。你亦会照看我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