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霜深深的叹了口气,叹不尽人世的喜乐悲欢。
“夫君,是我欠你太多了。你我的一切,追根溯源,却是建立在一个异想天开的赌注之上。根基就如此荒谬,又焉能筑成万丈楼阁而不倒……”
或许,离霜本来就只是想赢过与她约赌的冰涟;再或许,离霜在意的就仅有输赢一个结果而已。大抵也是因为这样,离霜得以全身而退,冰涟却无可自拔。
“比翼双飞”“举案齐眉”……这样的境遇,不过是附赠的一套幻想罢了。
幻想注定不是现实,它会破灭,会破灭的满目疮痍。这个时候再回首看过走来的路,不知道离霜是会觉得荒唐不值,还是觉得什么。
她向来看得很开,又绝不轻易放弃或屈服。正因为这样,雪葵才得以在冰涟的魔爪下安然无恙,楚燃竹也被剪涤守护在青冥谷,远离上一代人种下的祸根。
“夫君,你已经醒不来了是吗?”如同发问,如同自语。
曾经大难临头各自飞,待到而今这重逢日,亦相对陌路。
可这时,楚燃竹看见了离霜颈上渗出的虚汗,恍然怔道:“雪葵,娘的身体究竟复原了多少?!”
雪葵心脏一突,失颜道:“娘亲现在用得是……是雪域冰城的始祖之力……太勉强了,娘亲撑不住!”不由自主踏上前。
被离霜的声音拦住:“别过来……你应付不了!”
雪葵脚下猛顿,焦急担忧的情绪将她里里外外全面炙烧。
然而还有更糟的——离霜力不从心,被太祀击破了术法,危在旦夕!
这刹楚燃竹也不禁要踏前,但下一幕呈现入眼的,竟让他整个腿霍然瘫软。
只见离霜霎时引光漫天,那一头黑发,也随即染作塞北梨花之色!
这是无路可走的路!
“娘……!!”楚燃竹的吼声,带着绝望的虚脱,“住手!快住手——!!”
已经迟了。
刺眼的白光遮盖了整个天空,如白幡一样勒着楚燃竹的喉咙。只见离霜霍然夺来太祀的大刀,用尽浑身力量,一刀穿透了太祀的身躯!
所有人惊悚出声,转瞬后却安静的宛如深夜的坟场。
唯有润玉,满脑子都像充斥着腐苔和铁锈的味道,逼得她浑身直疼,霍然就眼前一暗,晕倒在地了……
“娘亲……!!”雪葵的声音,刺破满谷的寂静。
而楚燃竹,则在万种情绪的催使下,喃出一个字:“爹……?”这微小的声音还是被兰薰听见了,她禁不住泫然欲泣。
眼下的残酷的现实,能懂的人,又有几个。
太祀跪在了地上,贯穿腹背的巨刀,让他血流不止。
离霜也几乎灯枯油尽,瘫软的跌在他面前。
面前的这双眼,似乎明亮了,渐渐抹去阴霾和凶邪……方寸之间,离霜好像突然找到了一条归途,不知该通向哪里,却又是心之所向。
“释蝶……释蝶……真的是你……?!”
太祀气若游丝的呢喃,两只眼,却是瞪到最大的极限。
离霜笑了,无奈而安详:“夫君,我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就好……!”太祀喜极而泣,却又讶道:“释蝶,你的头发……?”
“头发白了。”
“你……已经老了……?”他突然激动的淌出血来,疯狂问着:“过了多少年!过了多少年了!”
“我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只知道,你我都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太祀反倒平静下来。
原来,已过去这么多年了啊,沧海……桑田……不过一场梦。不知不觉间,一生一世,便已从指间溜走。人生苦短,有些东西错过一次,就是错过一辈子。
不过,能再见香释蝶一面,太祀就再无心愿了吧。他努力想着还遗漏了什么,终于想起来了。
“释蝶……我们的……儿子……”
不远处的楚燃竹喉咙一哽。
离霜却对太祀道:“放心,他早已长大,过得很好。”
“……那太好了……”太祀的眼皮无力的耷拉下来,嘴角,最后的力气染就一抹笑,竟纯真的像是初生的婴孩。
离霜也笑着偎上身,倚入他怀中,将所剩无几的体力汇聚在一只手上,抬起,触到太祀的颔边。
“夫君,我们该上路了……”
白色的光笼罩了两人,将他们变的透明,愈加透明……
“娘——!!”
当雪葵扑上去的时候,离霜和太祀,已然化作晶亮的碎片,在雪葵眼前绘成虚空的长卷,再也见不到了……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就此,遗落在年岁中的纷乱纠葛,随着这对劳燕的归墟,而烟消云散、落定尘埃。
青冥谷的溪边,无数碎片逐渐变得透明,融入风中……
“娘亲!娘亲!!”
雪葵疯狂的扑棱着双手,想要抓住离霜的碎片,可一切都仿佛是恶梦在作祟。雪葵撕心裂肺的哭着喊着,想要从这梦中惊醒。
无奈,这场悲剧的沉睡已成必然。
严冬深深之时,春日的种子便已萌芽。可风却和冷到骨髓的溪水一样,在雪葵的眼前,氤氲出悲怆的画面。逐渐的又被泪水打湿,一切朦胧模糊起来,和楚燃竹黑色的身影交织,稍碰就会碎去。
楚燃竹轻启嘴唇想要说话,却发现嗓子像是已经哑了,一个字也嗡不出。连双腿都像是浸在冰水中,寒气残酷的攀爬到头顶。
……到最后,也没有真正到那人面前,唤他一声“爹”。
这一声,楚燃竹本是不愿叫的——因为令他娘过了十几年东躲西藏日子的,就是那人;更牵连到雪葵小小年纪就与母亲不能相见,又被冰涟欺骗着只身流亡到人世;还有,青冥谷与天泱殿曾经有本算不完的账,那上面也记载着多条人命……
可是,经历过几番种种,面对此情此景,心中究竟是怎样一段感想……
疼痛在排山倒海的蚕食楚燃竹的心,蚕食到每一根细小的脉络。哪怕是经历过千锤百炼的心,也不可能硬如铁石,冷如冰川。
沉重的步到雪葵身旁,楚燃竹低下身,抚慰道:“雪葵……”
雪葵泪流满面,扑入楚燃竹怀里,抱着他不断的痉挛抽搐。
兰薰望向他们,黯然伤神。然后,再看向晕倒的润玉,她靠在潮风怀里,被他唤着:“喂,润玉!你快醒醒啊,没事吧!”
然而就在这时,兰薰手中的北辰权杖霍然剧亮起来,然后自己跳出兰薰的五指,腾到半空,杖头直指山腰的某处。
只见枯枝冬雪间,有片灰石色的衣角在瑟风中招摇,冷不丁看去竟像是哪位神灵降世,熙熙不俗。
兰薰提升声音道:“山腰上的那位高人,既然已来了,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话音刚落,那里却兀的没了踪影。
就在兰薰诧然的想冲上去仔细探查一番之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沙哑的——“阿弥陀佛,贫尼在此……”
所有人转目望去。
只见一位老尼姑立在此处,披挂粗布制成的法袍。她身材细小而干瘦,可那双眸中的颜色却是翩然自持,凝重稳达。而眸里装着的,早已不再是瞬息万变的红尘软丈,而是吐纳于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
这刻潮风大呼:“你——!就是你把我和润玉丢到不周山去的?!你还要骗鲛人玉儿去出家!”
“阿弥陀佛……”
老尼姑只是把目光聚焦到北辰权杖上。
“你道家的法宝,的确是非同一般,贫尼开眼了。”
兰薰心下一顿,走上前道:“大师过奖,还请教大师如何称呼。”
“贫尼法号‘万空’。”
“万空师太……请问师太,知不知道有关青女之事?”
但见万空师太神色自若,抬平右臂,所指之处,却是东方。
“东海之滨,临海镇郊,临海村……诸位自有因缘。”
从前兰薰与楚燃竹去过临海镇,看见做骗的文绮公主和陆员外一家,被诓到蓬莱国遭遇镂月……
念及此兰薰稍颤,“万空师太,冒昧再多问一句,您与青女是故交还是……?”
“阿弥陀佛,不可说……”
话音落下时,师太人已在十几尺之外,然后,倏地就化作一道青烟飘散而去。
如此莫测,也不知是哪位尊者。
润玉这才醒了过来。
青冥谷的众弟子们也开始低低议论,而且就在不经意间,似乎全谷活着的人都挤到这里了。
潮风蓦地就满脑子气,喝道:“哼,这次可是我们救了你们的命,你们还想跟上次一样吗?!”
众人失声。
潮风的声音更洪亮了:“你们是呆了还是傻了,连句话都不说!”
大家的头垂得更低,良久后才终于有个人说:“欢、欢迎两位少主……回来。”
剩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陆陆续续也说着接纳一类的话。
潮风双臂抱肘,涎赖又三分满足的说:“总算你们还有点良心,说了句人话!”然后摆出指点江山的架势,吆喝起来:“等过两天我把义母接回来,你们都照顾好义母,听明白没有——?!”
眼观着一谷之人相继应承了潮风,楚燃竹终于不必无奈掣肘,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或许,不论世风再污浊,终究是公道自在人心。
“我……我要给爹立个坟!”
突然听见润玉心碎的声音:“爹!爹要和我娘葬在一起,在安庆!我娘的家族墓地!!”
她这样自作主张,潮风只能睨向楚燃竹。
兰薰立在稍远处,道:“与润玉小姐的生母合葬,恐不遂太祀殿主的本愿。”
“你说什么?!”润玉甩过脸来。
兰薰也不好受道:“我……实话实说罢了,你还是以牌位代之,敬在娘家祖祠吧。”
“……你说什么……”润玉的语调霍然低到不能再低,倏地又提了十几度。
“你不是人!你们、你们都不是人——!!”
气的掩面啼哭而去。
潮风脸色难看,探出手想挽回似的,又回眸瞅向那边还在楚燃竹怀中的雪葵……潮风终究一咬牙追润玉去了。
润玉哭哭啼啼乱跑,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又湿又黏。
淤结在胸口的是仇恨一样的怨气,在全身叫嚣着直到九曲断肠,望帝成血。
从什么都有变成孑然一身。
从颐指气使变成残缺不全。
娘死了,爹死了,一条坎坷的路上,只剩自己一人形单影只,被丛生的荆棘刺得千疮百孔。
爹与娘生时未能同衾,自己想让他们死而同穴,居然还遭到反对。
难道,离霜是爹的妻子,而自己的娘亲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过客?那自己又算什么,这世上自己来与不来,究竟有什么分别!
突然间,润玉发现面前出现一个人——竟是那万空师太。
“阿弥陀佛,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润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万空师太道:“女施主注定与我们佛门有缘,贫尼现身来接引你了。人世沉浮,许多事情,退一步海阔天空。”
润玉打量起万空师太,又看见她身边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尼姑。
这一刻,迷茫的心里,不知为何,有个声音愈来愈响亮,在劝着润玉跟她们走……
润玉懵懂的踏前一步,然后,两步、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