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谁都不要妄想痛快

季岁除记忆中曾见过姜洱三次,据说每次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印象最深的,当属这第三面。

他进门时姜洱正单膝压在陈命官胸口,一手拄着长刀,锋利的刀刃紧紧贴着陈命官精简的皮肉。

陈命官战战兢兢的求饶,说尽了好话,姜洱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只是微微歪了下头,在唇边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来:“你让我饶了你?”

她眉眼弯的愈发厉害,唇角笑意也愈发明显,说话时上半身微微前倾,端得是一副柔情蜜意:“那你当初怎么不想着饶过我们呢?”

陈命官抖得更狠了,哭哭嚷嚷着说自己知错了,求姜洱他们再给他一次机会。

姜洱像是听了个笑话:“你瞧着我,像个好人?”

“你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姜堰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手中长刀寂寞的挥了两下:“不敢动手就我来!早杀了早干净!”

说着上前两步,就要把刀砍下去。

可惜行至一半儿又被姜洱制止了:“直接杀了有什么意思?他折磨我们这么多年,不说一刀一刀的还回去,也不能给他个痛快吧?”

她扬唇笑起来,似是开心,声音里却听不出半分笑意。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虽然不大度……”姜洱笑嘻嘻的挑断了陈命官一条手筋,满意道:“但是爽呀!”

季岁除便是在此时冲进来的!

陈命官的惨叫声同他的“住手”混在一起,叫人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说话,姜洱心里一颤,却连一眼都没有分给季岁除,只是唇角笑意温柔的抬手挑断了陈命官另一条手臂的掌筋。

姜堰对季岁除有一点印象,知道他这段时间频繁往陈命官家里跑,于是理所应当的觉得这两人必是同伙,不大高兴的抬起一只手臂拦在了季岁除跟前:“不想死就滚!”

他表情阴沉,脸上鱼鳞还未完全褪去,更添了几分凶狠。

季岁除弯腰去躲,一手打在姜堰臂弯的同时躬身踹向姜堰下盘。姜堰被他踹得往后退了两步,眼睛里渐渐浮上些兴致。

“身手不错啊!”他半是意料之外半是感兴趣的叹了一声,左右转了下脖子。

季岁除不欲与他纠缠,往左虚晃两下要绕过他去救姜洱手下的陈命官,可惜被一柄长刀挡住了去路——姜堰微微抬眸,神情莫辩:“我说过,不想死就滚!”

季岁除皱了皱眉。

他自幼习武,论打架自是不怕,可姜堰是妖,季岁除功夫再高也不可能打得过妖,因而五六个来回之后,季岁除一脸憋屈的被姜堰按在了地上。

姜堰压他的姿势跟姜洱差不多,同样是单膝跪在他的胸上,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的扫视他的脸庞。

“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不过可惜了,”姜堰摇了摇头,想到这人和陈命官同进同出的场景,心头掠过一丝阴狠:“是个人渣。”

说完刀刃一偏,就要了解他,不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蹿出一道人影,猛然扑到了季岁除身上,替他挡了这一刀。

姜堰愣了刹那,不为别的,只因为扑上来这人的侧脸与姜洱生得有三分相似。

他记得这人,好像叫林初见。

然而记得归记得,姜堰仅仅只是恍神了片刻便又很快反应过来,皱着眉“啧”了一声,抬手要送这对儿苦命鸳鸯一起上路。

也算是做了回好事。

姜堰这么想着。

只可惜他仍旧没能得手——这一次拦在他刀前的人是姜洱——姜洱慢条斯理的朝这边走来,有意忽略了姜堰不悦的神情,先抬手摸了摸林初见的侧脸。

结果被打开了。

季岁除红着眼眶,恶声恶气的让她别碰她。

姜洱乖乖把手收了回来,心里想得却是“我都不知道碰过多少回了”。

但她没打算把这话再拿出来刺激季岁除,只是饶有兴致的盯着季岁除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瞧着他满面灰白的模样,心里生出点异样的感觉。

大约是因为林初见已经死了,姜洱莫名其妙想起了季岁除向她求婚那天,紧跟着想到林初见与她归根结底还是同一人,季岁除能爱上她自然也能爱上自己,所以她笑嘻嘻的阻止了姜堰的动作,答应季岁除的条件——“只要你救回初见,我就娶你。”

“好。”姜洱仍旧笑得漫不经心的答应。

林初见本来就是由她的一魄捏成的,所谓孰能生巧,再浪费一魄重新捏个林初见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姜洱在自己剩余的六魄中挑挑拣拣,选了爱魄出来。

她将一魄重新灌入林初见的肉体内,安安静静的看着她在烛光下再次睁开眼。

林初见醒来时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姜洱。她动作还不灵便,瞧见坐在床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看得姜洱后下意识抿唇笑了一笑,然后将自己的右手从被子底下探出去。

姜洱冷眼看着,没有动静。

林初见也不催她,就那么固执的把手伸着,就像当初固执的将手指伸向水下,等着姜洱心软,抑或因为什么其他别的原因来接她递出的手。

这一次也不例外。

姜洱看了躺在床上的林初见半晌,终于如她所愿的把手伸了出去。

季岁除一直守在门外,门开后他头也不回地抱走了林初见,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被他留在身后的姜洱。

姜洱从前觉得季岁除既然能爱上林初见,势必也能爱上她,然而那天望着季岁除和林初见离开的背影,她人生头一次产生了相反的想法——他可能不会爱我。姜洱面无表情的想。

就像当初她没了喜魄,与之相反的情绪就会疯长一般,如今她没了“爱”,七魄中的“欲”便水涨船高,于是她日复一日的看着季岁除把林初见捧在手上含在舌/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什么时候娶我?”

她其实做好了季岁除反悔的准备,甚至打算好了若季岁除不愿意娶她,她就跟姜堰回家,可季岁除深深地望了她好久,久到姜洱已经开始在心里琢磨起回头姜堰若是骂她她该如何还嘴,季岁除却若无其事的点了下头。

他说“我明天就去差人准备成亲需要的东西”。

姜洱愣住了。

脑海中进行到一半儿的对话戛然而止,姜洱怔怔的看向季岁除,却见他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转向旁边的林初见,轻声哄了她两句。

他不晓得说了什么,林初见瞪他一眼,唇角却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

阳光在两人之间流淌,明明最早是姜洱提起的话头,如今却显得她格格不入。但她看了两人一眼,难得没有出言讽刺,安安静静地垂下了眼皮。

甚至成亲当天发现季岁除同时娶了她和林初见两个人也意外的没有发火,安生的待到了仪式结束。

姜堰快要被她气死了,恨不得撬开她的脑壳看看她是不是之前被陈命官虐坏了脑子,垂眸望见她执迷不悟的眼神又下不去手,只好重重的在她后脑勺拍了一下。

“季岁除到底有什么好?”他恨铁不成钢:“你就非他不可吗?”

这个问题姜洱倒是没想过,猛然被姜堰这么一问,自己也忍不住思考起来——季岁除有什么好?自己真就非他不可吗?

“……倒也不是。”

过了许久,姜洱喃喃着回答:“只不过想得久了,你让我这么随随便便就放手,总觉得有点可惜。”

她想了一会儿,兀自点点头肯定了这个答案。

你要说她多有喜欢季岁除,好像也不是这样,只不过季岁除充当了她生命中这么多年的阳光,已然成了一份执念,现在叫她贸贸然放弃,多少有些过去的时光都喂了狗的遗憾。

姜堰于是更气了:“既然如此,你不如早点跟我回去!嫁给我都比当这个什么憋屈的城主夫人强!”

姜洱不敢苟同的撇了撇嘴。

姜堰又问:“你真的喜欢那个季岁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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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沈钺讲起这段往事时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她已经忘了自己当初跟姜堰说自己不喜欢季岁除时是什么心情,大抵还是为了面子,不愿意让姜堰知道自己在季府过得其实并不开心,她记得自己还开玩笑似的说了句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在季府过不下去了,她就杀了季岁除和林初见,再跟姜堰一起回家。

姜堰表面上喊她妹妹,实际上这么些年一直把她闺女养,生怕她在旁人处受了委屈,闻得此话,之前一直因为“姜洱多半傻了才会嫁给一个凡人”此事而惴惴不安的心脏逐渐沉下来,颇为赞赏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肯定。

然后他神情猛地一滞,随手甩了个茶杯盖朝门边扔过去,同时厉声喝道:“谁?”

门框被大力推开,门外却安安静静,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姜堰皱了下眉,出门后仔仔细细将周围看了一圈,始终未能发现任何踪迹,便又气急败坏的折了回来。

“谁啊?”姜洱倒了杯茶,随口问道。

“不知道……”姜堰提起这事就郁闷,毫不客气的抬手从姜洱手中把她已经举到了下巴尖儿的茶杯夺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姜洱:“……”

“什么都没发现,”姜堰语气不善,把茶杯往姜洱跟前推了推,示意她再给自己倒一杯:“连根毛都没有。”

“哦。”姜洱从善如流的又倒了杯茶递过去,随口应道。

结果姜堰又不满意了!

“哦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万一刚刚躲在你门外偷听的人想害你怎么办!”

姜堰说得一本正经,姜洱却权当他在说笑:“季家怎么会有人想害我……”

话说一半儿瞧见姜堰正在用一种“你再这么不当回事我就把你吊起来打”的目光瞧着自己,于是惜命的换了话题:“再说你刚刚不是出去看了,什么都没发现嘛!况且再怎么样我也是这里的女主人,谁敢偷听我说话?”她笑道:“总不可能是季岁除吧?”

她开玩笑,却见姜堰一对眉毛闻言皱了起来,正色问道:“你怎么知道不可能是季岁除?”

“因为……”姜洱张了张嘴,没有说下去。

因为季岁除从来没有来过她这里。一次都没有。倒是林初见经常偷偷来找她,被拒绝了也不气馁,文文气气的在门口一直等到她开门为止——不知道是不是她们这些脑子不好使的人都这么拗。

姜洱跑了下神,心道刚刚如果真的有人在外面,多半也是林初见又偷偷跑来找她了……然后她回过神来,十分欠揍的冲姜堰呲了呲牙:“因为……”

她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只能胡搅蛮缠:“我就是知道。”

姜堰:“……”

她那时笃定了门外的人不可能是季岁除,直到姜堰因为她这份笃定丧了命,自己也被关进那暗无天日的地牢才恍然发觉,原来她总是错的。

被陈命官抓走那天,她带着姜堰朝反方向游是错的、一厢情愿的把季岁除当做自己的阳光是错的、捏出一个林初见送给季岁除是错的、执意要嫁给季岁除也是错的……她从来没做对过任何一个选择,而她这辈子所有的悲剧,全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因为她总是选错——她说门外的人不可能是季岁除,可那人偏偏就是季岁除。

第一天被关进地牢时,季岁除捏着她的下巴恶狠狠的问她:“你想杀谁?嗯?我和初见吗?”

他说着格外残忍的笑了一声,说话的语气在昏暗的地牢中显得格外/阴森:“你不是想杀了我们,然后改嫁吗?我现在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杀我们,又要改嫁给谁!”

一开始姜洱还会骂人,每次季岁除下来时都要扑上去咬他,可地牢实在是太黑了,她被关在里面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只有季岁除来得时候她才能瞥见一丝光亮——他总是携着光出现,恍惚让姜洱误以为他还是曾经那个少年,然而每次当他的脸在跳动的烛火中显现,她都清晰无比的知道,这个人不是。

她心里那个和光齐名的少年,早就死了。

她开始寻死,不和季岁除说话,缩在角落里像一个哑巴,可季岁除总不愿让她如意——他掐着姜洱的脖子逼她说话,直到她因为窒息咳得撕心裂肺;拉着她的手去摸自己的心口,那里每到夜间就会因为誓言反噬疼得他痛不欲生,然后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质问她:“你凭什么死?你把我害成这样,凭什么痛痛快快的死?更何况你当我傻吗?你死了,我的初见也活不成。”

他说“我的初见”,语气有一瞬间僵硬的温柔,逼得姜洱眼眶猩红。

她总算彻底放弃。

她把面具仙人留下来的珠子交给又一次偷偷跑来看她的林初见,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姐姐”中放软了声音骗她,骗她等自己离开后会离季岁除远远的,也会好好活下去。

但其实她根本就没打算活。

她只想死。

她只想拉着季岁除跟她一起死。

千刀万剐,凌迟处死。谁都不要妄想痛痛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