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轻摸不清他们一行人究竟在密道里走了多久,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走在她后面的沈钺身上。
沈钺走得快了……沈钺这两步走得比之前慢……沈钺脚步顿了一下,应该是在观察两侧墙上的东西……沈钺……
她一颗心都随着沈钺的动静上上下下,连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了都没发现,还是前面的子泱突然“哎呀”了一声,话音落地,密闭的空间里紧跟着响起了风独摇漠然的语气:“到了。”
许言轻无意识“啊”了一声,猛一抬头才发现几人已经走出了那条弯弯窄窄的密道,眼下正处于一处开阔的石房内。
风独摇说:“这就是季家的祖祠了。”
说是个祖祠,其实除了空间大一点之外,跟普通房间也没什么差别,许言轻看了一圈,发现墙上挂了十数副画像,从里向外排列,最老的一张画纸都已经泛黄了,而时间最近的那副,离许言轻只有两步之遥。
她甚至能闻见从画纸上飘来的淡淡的墨香。
那张纸上画的是季岁除。画里的季岁除浅浅笑着,长发工工整整的束起,看上去约摸只有二十来岁。
许言轻跟他其实不算太熟悉,但明明上次见面时还是个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这会儿再见便已经变成了一幅画,许言轻心里多少有些难过,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默默在心里念了句“走好”。
从穿进《屠龙》这本书里以来,她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意识到人命是如此不堪一击,可能不就前才见过的人,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她下意识又看了眼沈钺。
沈钺被她看得不耐烦,眉毛一竖还没来得及对她发起死亡凝视,脸上表情便倏然一变,然后猛地抬手压着她的背将她整个人压低了下去,右脚同时飞快后抬,踢飞了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
刀刃被陷进墙缝,震颤着发出嗡鸣。许言轻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站直后眼巴巴的盯着入口处看。
一道人影踩着细碎的光点逼近。
光点越来越小,身处光影中的那个人总算露出了完完整整的一张脸,许言轻一愣,下意识叫了一声来人的名字:“姜洱?”
姜洱没有理她。她慢条斯理的继续向前,然后动手拔下了被沈钺一脚踢到墙上去的长刀,神色淡然又冷漠的道:“你们私闯我季府禁地,究竟想干什么?”
她说话时始终没有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刀身,仿佛这句话只是她设定好的台词。
许言轻觉得有些奇怪,但毕竟是他们理亏在先,只得干笑两声解释道:“那个……别误会,我们不是故意的……”
说话间姜洱终于将视线投向了她,只不过眼神里透露出浓浓的嘲讽。
许言轻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说得话,也觉得像是在光明正大的侮辱姜洱的智商,于是她沉默一会儿,又改口道:“虽然我们是故意的,但我们是有苦衷的。”
“是吗?”姜洱懒洋洋的看着她,甚至于歪头乐了一下,问:“什么苦衷。”
“苦衷就是……”许言轻张了张嘴,话说一半儿又猛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总不能跟姜洱说因为有一个叫风独摇的帮了我,所以为了报恩,我们决定偷走你丈夫的爷爷的骨灰罐儿吧!
许言轻想了一下自己要是真的把这话说出口后可能的结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但她其实并不想跟姜洱动手,于是又把希望寄托于沈钺身上,想着沈钺怎么说也算有恩于姜洱,姜洱就算再翻脸不认人也不能对他动手吧……一扭头却发现沈钺已经皱着眉在掌心化出了长剑。
许言轻:……打之前你们都不需要寒暄两句的吗?
沈钺她是不指望了,只能重新看向姜洱,斟酌道:“我们此来确实是有样东西落在了这里,非拿不可,你能不能行行好,就当没看见我们?”
“为什么?”姜洱翻脸不认人的彻底,闻言甚至挑了下眉,问:“我为何要行这个好?”
许言轻沉默两秒,一时也没想出个正经原因。
但她并不是轻易就会放弃的人,张了张嘴还要再劝,耳边却蓦地响起一阵低语:“别白费力气了,你没看出来她跟之前那个姜洱完全不一样吗?”
是风独摇。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了许言轻身边,压低了声音道。
许言轻被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季家列祖列宗来找自己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风独摇奇道:“我有这么可怕吗?”
有!许言轻在心里疯狂点头,恨不得当场给自己点出一个脑震荡。
她真是怕了风独摇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性子,下意识往沈钺身边靠了靠。沈钺正忙着跟姜洱对峙,见状抽空瞪了她一眼,很快便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姜洱身上。
姜洱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她的兴趣——她见对面的姑娘半晌说不出话,很快也没了耐性,眉头不耐烦的一皱,直起身就要朝沈钺扑过来。
沈钺顺势一手提着许言轻把她扔出了半米远,然后提剑去挡姜洱。
姜洱功夫不错,但跟沈钺比起来差的就有点多,因而见自己总是近不得沈钺的身,姜洱渐渐有些急躁起来,抿着唇“啧”了一声,眼睛里的不耐更甚。
她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明明片刻前还在一米之外,眨眼就出现在了沈钺跟前,沈钺歪头一躲,刺过来的长剑便奔向了他身后季岁除的画像。
来势凌厉的刀锋却在距离那画还剩一寸距离时猛地收了势。
姜洱歪了下头,视线直勾勾地黏在画上那张人脸上,向来无波无澜的眼睛里升起了一点迷茫。
她惊奇的念了声画像上季岁除的名字,然后眯了眯眼低声自语:“这是谁?”
……
许言轻眼睛都瞪大了,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之前风独摇附在自己耳边时说得那句话,她说——
“别白费力气了,你没看出来她跟之前那个姜洱完全不一样吗?”
————
姜洱依旧喜欢坐在树杈子上。
她晃悠着腿,脚上没有穿鞋,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用“依然”这两个字。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坐在树上,看见白日里来家里借住的三位客人在夜色中鬼鬼祟祟,不晓得要往哪儿走。
她“唔”了一声,饶有兴致的曲起一条腿,右手撑头,想看看他们要去哪儿。
她一早就觉得这几位客人怪怪的,虽然具体说不上来究竟哪里怪——姜洱眼睁睁看着几人进了季府禁地,眉梢一挑,从树上跳了下来。
说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
季家祖祠看起来十分平常,正中央摆了一张长桌,桌上放着几样贡品和香台,两侧墙壁上挂满了人像画。姜洱一开始没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画纸上,直到她跟沈钺打起来,来不及收势的长刀直冲其中一副画像而去。
刀尖在距离画像上的人脸一寸的位置堪堪停下,姜洱歪了歪头,嘴里喃喃着念了一声“季岁除”,又疑惑道:“这是谁?”
许言轻心脏漏跳了一拍,满面震惊的看着姜洱,语气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你不记得他了?”
姜洱奇怪的偏头看她一眼,眉毛皱起来,像是嫌弃她说得都是废话。
画纸上除了姓名还写着季岁除的生卒年月,姜洱拧着眉又把“季岁除”这个名字含在舌/尖念了几遍,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低声道:“原来他就是我的丈夫啊。”
许言轻总算发现了姜洱的不对之处。
她声线有些抖:“什么叫……原来他就是你的丈夫?”
姜洱似乎没想到这人八卦心理这么重,闻言不怎么高兴的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见之前已经躲开的男人突然又冒了出来,一声不吭地挡在了说话的女子面前。
沈钺跟姜洱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敌意。
许言轻不依不饶的从沈钺身后冒了出来,眼睛死死的盯在姜洱身上。
姜洱觉得这人有些烦人,然而这个烦人精想知道的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总归不会比季家祖祠还要隐秘——随便在路上找个行人问一问都能得出答案,所以她面色冷淡的看了许言轻一眼,冷冰冰道:“我嫁过来的时候,他……”
姜洱用下巴指了指画像上的男人,说:“他已经死了。”
“我是嫁过来冲喜的,是冥婚。”
姜洱随意道,也不管面前的人听了这话作何反应。
她不太记得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嫁给一个死人了,大约是因为报恩、或者还债一类的,总而言之,她于某天下午醒来后,面前就站着一堆莫名其妙的人,说是来迎她回府成亲的。
姜洱一开始还以为对方在开玩笑,可领头那人一脸肃穆,说话时搭配着微红的眼眶,一点都不像在说笑。
领头的便是季府的老管家。
老管家说她和季家少爷自小就有婚约,虽然少爷已经因为急症去世了,但长辈定下来的婚约不可作废,所以特派人来此迎少夫人过府成亲。
“少爷已经走了,你作为季府的少夫人,理所应当也是整个庐城的城主。”老管家这么对她说。
姜洱虽然觉得这人说话有强词夺理的嫌疑,但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他并不抗拒这人,于是她只是坐在地上想了三秒,便起身跟着老管家走了。
临走之前她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醒来的院子——院里有一口深色的水缸,澄澈的水面盖过缸沿,上面漂浮着一片绿色的荷叶;右手边还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叶因为天冷已经落光了,枝桠光秃秃的甚是凄凉,自己就是在那棵树下醒来的,然后她抬起头,恍惚间看见光秃秃的枝干在一瞬间长满了繁花,有一个光着脚的少女坐在树上轻佻的晃着腿,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假笑,正低着头跟树下的少年说话。
少年耳朵尖都红了。
姜洱在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心口处涌上了一股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难过,然后她眨眨眼,满树的绿叶不见了,树上的少女和地上的少年都不见了——他们原本就不存在。
姜洱低头,用手指抹了把自己不晓得为何被沾湿的睫毛,再抬眼时已然换上了那副冷冷淡淡的假面。
成亲那天她穿了一身素色的丧衣,手上拿的不是牵红,而是新婚丈夫的牌位。
她低头认认真真的看了眼牌位上的名字,将这三个字嚼碎了咬烂了咽进肚子里,心想原来这就是我那未曾谋面的、英年早逝的丈夫。
……
许言轻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她以为因为季岁除死了,姜洱原谅他了,所以才愿意代替他成为季家下一任家主,谁曾想原是因为这个原因……原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许言轻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觉得现下这种情形对姜洱有一点点不公平,但仔细一想,季岁除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呢?
姜洱虽然失去了记忆,但至少……她还活着不是吗?
于是许言轻颓丧的垂下了眼皮,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在姜洱奇怪的朝她看过来,用视线表达疑问时摇了摇头:“没什么……这样也好。”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样也好。”
姜洱觉得她更奇怪了。但她挑了下眉什么都没说,只是小心翼翼的伸手将季岁除画像上的细灰掸了去,然后刀刃一转,重新转向许言轻他们。
“我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轮到你们说了……”姜洱柳眉一竖,周身气场随着面色重新沉了下来:“你们夜闯我季府禁地,究竟是何意图!”
许言轻:“……”
他们的意图要是说出来,今天这个石房里恐怕就真得有人/流血了。
子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摸到了许言轻身边,拽着她腰间的衣裳小声说了句话。
许言轻轻轻点头,同时朝沈钺投去一个视线。
沈钺略有不耐烦的皱了下眉,但还是如愿朝姜洱冲了过去。与此同时,许言轻在姜洱尚没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扑向位于自己右手边的一方矮桌,然后在姜洱自顾不暇的同时一把捞起那个陶瓷罐儿塞进怀里。
她低低念了两句佛,抓起子泱的手就往室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