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他得见悲苦,手却要伸向救赎

沈钺对眼前这一切其实没什么感觉。

他站在高处往下看,底下来去匆忙的人类是在逃生也好,咒骂也罢,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就这么木着一张脸,眼神平淡无波的看着这芸芸众生。

然后他视线从某一张眼熟的人脸上扫过,神情蓦地一滞。

沈钺对她其实没什么印象,认真算起来,昨天大概算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至少在他记忆中如此,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站在城墙上,隔着人来人往一眼就能看见她。

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许言轻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沈钺甚至能从中看出她的心情——她一定对自己很失望。

……

许言轻确实对沈钺很失望。

她自下向上的仰视着沈钺毫无遮掩的脸,脸上没什么太过明显的表情,心里却已经“啊”出了一首青藏高原,直“啊”的系统都忍不住出声阻止道:“别啊了……要聋了……”

许言轻都懒得纠正对方它作为一个系统,只有死机这一个可能性,满心除了循环播放的“啊”之外,只有一句话在翻来覆去的回荡——你特么的至少拿什么东西遮一下脸呢!

许言轻咬牙切齿的瞪着那道居高临下的身影,恨不得扑上去随便把什么东西糊到沈钺脸上——管他什么东西呢!能遮脸就行!

谁想沈钺那个没良心的,看她一眼后居然默默又把头转开了,跟完全不认识她一样……虽然对现在的沈钺来说她跟个陌生人没什么差别,但……

许言轻自欺欺人的忽略了这一点,继续怒瞪沈钺。

沈钺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身子略不自然的一僵,随后一派自然的把身子侧了过去——方才还只是用侧脸面对许言轻,眼下更绝,直接留了个后脑勺!

许言轻觉得自己要被气死了!

她在心里对着系统抓狂,把对沈钺的怨气全都发泄在了系统身上:“你说他好歹也跟在面具男身边那么久了,怎么一点好都没学会?别人都知道自己干的事拿不出手,所以要戴个面具遮一遮,怎么就他不知道?”

系统委委屈屈的发出一阵电流声,被骂得不敢出声。

许言轻骂过瘾了,这才把目光投向身边的林夭。

林夭望着不远处的沈钺也皱了下眉,脸色沉下来,盯着对方的后脑勺看。

消息传进张府时说得是城里着火了,然而真到了才发现火势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严重,顶多只是沿着城墙根儿烧了一圈儿,连个真正的受害人都没有,顶多只是烧了几棵花花草草,所以还有功夫等着他们赶到……然而越是如此,林夭心里的不安就越重。

他又看了眼沈钺淡漠的侧脸,转头时余光扫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几人的搀扶下正步履匆忙的朝这边走来。

林夭心头一顿。

那老人/大概有八十了,两鬓斑白,走路也走不稳当,手臂举起来时朝向这边的手背上爬满了枯树一般的干皮和根根鼓起的青筋。

但他的精气神很好,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人年轻时大概是个杀伐果断的厉害人物。

林夭脑子里下意识闪过一个名字。

许言轻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和林夭不同,她第一眼注意到的是老人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服侍。

暗红色的外袍,滚金的丝线,白玉的发冠……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我很有钱”的气息!而在淮扬城,有这种财力的大概只有那一个人——

“成王!”许言轻和林夭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然后他们对视一眼,心里几乎是同时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

原本一直站在墙头无所事事地沈钺在看见成王后略微顿了两秒,随即眯着眼朝他看过去,似是在确认这人的身份,等到确定他确实是自己要等的人后眼尾微微一垂,然后缓慢的抬起了手。

“别……”许言轻脱口而出,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见随着沈钺抬手的动作,原本没什么动静的地面突然有出现了不少的裂缝,紧跟着又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生物从地下爬了上来,原本人心惶惶的淮扬城在这一刻几乎变成了炼狱,各种各样的尖叫此起彼伏,而此前一直围在墙根儿的火苗顺着这些尖叫声开始四下蔓延,很快便连成了一片火海。

许言轻张开的嘴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淮扬城的火,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烧了起来。

许言轻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已经顾不上再去纠结沈钺在做坏事之前为什么不能戴个面具的问题了,而是犹豫着道:“你觉得沈钺下半辈子找个深山老林藏起来怎么样?”

系统:“……”

系统觉得很好,但它不敢说,只能掐着嗓子“嘤”了一声。

而正是这一声“嘤”,让许言轻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风独摇呢?”

……

因为他们一行人都看不见风独摇,所以许言轻很多时候都会忽视风独摇的存在,但这还是头一次,她如此清晰的认识到风独摇不在。

不过现在也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许言轻朝着空气问了一声没得到风独摇的回应后顺势也就收回了视线,然后焦急的撞了下林夭的胳膊,急声道:“这可怎么办啊?”

林夭眉头皱在一起,苦大仇深的模样。

他方才已经想办法止住了火势的蔓延——这个过程中沈钺就一直冷眼看着他的动作——林夭一开始还在担心沈钺会阻止他,发现对方并没什么反应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有奔逃的居民从他们身边经过,又被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的东西一把拽住了脚——那人惊叫一声,眼睛立时就瞪大了,胡乱挥舞着手朝距离最近的林夭和许言轻二人求救:“救命……”

许言轻在地下有东西钻出来时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听见那人的求救声后又下意识冲过去拽住了他的手——林夭也在此时分了一点注意力给他们,飞快抽出一张符纸贴在那人的脚腕上,于是只听“滋啦”一声后,抓着那人脚腕的怪物发出一声被火烧的惨叫,“嗖”得一声又缩回了地下。

被许言轻死死拽着手腕的男人刚刚死里逃生,惊恐的连话都说不利落了,趴在地上一边拼命拍胸脯一边口齿不清的跟两人道歉,奈何林夭根本顾不上安慰对方,许言轻更是没心情,随意挥了挥手叫他赶紧逃回家去。

那男人便从地上爬起来,千恩万谢的跑走了。

许言轻刚刚为了拽他也费了不小的力气,喘了好一会儿才有所缓和,正要问林夭接下来怎么办,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别管了。”

许言轻一怔,还没来得及对这句话做出反应就见声音的主人已经从她身后绕了过来。

林夭也怔住了,满目犹疑的看向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厉锦弦,皱了皱眉问:“你说什么?”

厉锦弦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垂眸看了眼他的手,然后换了个话题道:“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

“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世间诸事之所以这样发展都是有理由的,我们能做的只有顺其自然。”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作为《屠龙》中面冷心热、第一爱管闲事的林夭,在听见厉锦弦说得第一个字时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到此时已经连脸色都冷了,面露不悦的盯着厉锦弦看。

厉锦弦脸上却没什么情绪,只是沉默着又看了林夭一眼,听见林夭强装淡定,却还是压抑不住怒气的声音:“你是说淮扬城这么多无辜居民,他们都该死吗?”

他实在没想到第一个出言阻止他的会是厉锦弦,心里又惊又怒,隐隐还掺杂着一点失望,梗着脖子跟个要和家长据理力争的小孩儿一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厉锦弦看。

厉锦弦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沉沉的看了他一会儿,道:“万物纷扰,你要得道,要成仙,首先应该学会的就是顺应世界运转的规则。”

“什么规则?”林夭气得上半身都在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音量:“见死不救吗?”

“不。”厉锦弦说:“是服从。”

“你知道淮扬城今日为什么会有此一劫吗?”厉锦弦道。

这句话他是对着林夭问得,却没指望他能给出回答,因此在话出口的瞬间便自觉说出了答案:“因为六十年前,这座城里死了一个女人。是被火烧死的,死后骨灰被掺进自己亲生女儿的骨头,逼得她要永世不得超生。”

厉锦弦说着,视线若有似无的朝旁边瞥了一眼。

许言轻心里“咯噔”一声,立马就想起了风独摇。

厉锦弦接着道:“四十年前我经过这里,便已知道淮扬城今日当有此劫,这是命数,是天道,不是靠你我区区人力可以解决的。”

他最后又看了林夭一眼:“你仙缘深厚,日后注定是要成仙的,届时你看人一眼便能知他往世因果,知他结局必定悲惨,你当如何?”

“俗世三千,生灵难计,你又能如何?”

厉锦弦每问一句林夭脸上的表情就迷茫一点,到最后已然到了哑口无言的地步,直愣愣的朝对面的人看过去,却挑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张了张嘴,原本举至半空的手臂茫然且无力的垂下,然而下一秒,耳边又紧跟着响起另一道声音:“因为难做,就可以不做吗?”

许言轻问。

林夭一怔,厉锦弦也怔住了,随即眉梢一挑,同样偏头朝许言轻看过去。

许言轻此前从未跟厉锦弦正面交锋过,被他看了一眼心底还是忍不住直打鼓,但她硬生生忍住了,目光坚定的看过去,问:“仙长得道这么多年,怕早就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修道吧?”

“世道艰难您是成仙以后才知道的吗?人分善恶呢?您当初为什么要修道我不知道,但林夭跟您不一样……”

许言轻说着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语气却愈发坚定,转头朝林夭看过去,轻声道:“林夭修道,是因为他想帮助那些在困境中挣扎求生的人。”

“他生在泥泞之中,但他想把同样生于此的人从泥泞中拉出来。”

“他知道人心险恶,但他仍然愿意相信有人本性纯良。”

“他不要高高在上的俯视这人间疾苦,不要冷眼旁观着人类求生无门……他是从淤泥中长出的花,即使花根深陷泥潭,花叶也要干干净净。”

“他眼睛要看见悲苦,手却要伸往救赎。”

许言轻最后说。

她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林夭,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坚定不移的把话说出了口,没留意身后厉锦弦倏然之间变得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眼神极其复杂,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可以解释为这个意思——原来你喜欢的是他。

但许言轻因为背对着他没有看见,林夭处于震惊之中也没有看见,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半晌,又在某一刻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纷纷移开视线。

许言轻尤为不好意思,干巴巴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系统在她耳边又是惊讶又是敬佩的发言,说:“想不到你文采这么好!”

许言轻:“……”

许言轻也没想到。

但其实这些话她早在第一次看《屠龙》这本书时就已经在她心头扎根了——谁还没为自己喜欢的角色写过几篇小论文呢!

许言轻在心里“嗐”了一声,正要开口打破空气中这一阵难捱的沉默,就听身后又传来一道叹气声。

“唉……”厉锦弦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不好意思,我答应过别人,不让你们坏事。”

厉锦弦语气轻飘飘地说出上述一段话,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含义,许言轻的心脏却瞬间绷紧了,瞪圆了眼睛还没来得说话就感受到自己的后颈被人猛劈了一掌。

“你……”

未完的尾音戛然而止,许言轻眼前的视线渐渐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所代替——她身子不受控的向后倒去,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怀抱,而在彻底陷入昏迷的最后一眼里,许言轻用余光瞥见林夭脸上表情大变,似是要说话,可惜连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吐出来脸上便是一僵,然后不出所料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