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下朝他看过来的姑娘虽然一脸正色,声音里的笑意却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男人仅仅看她一眼脸色就更难看了,眼睛一眯,表情不善的瞪回去。
面前的姑娘丝毫没有生命受到威胁的紧张感,见状嘴角甚至翘起了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索性在坑边坐了下来,两条腿搭在半空,一晃一晃的。
凉风从她头顶吹过,吹动树叶发出飒飒的声响。
男人一直没有说话,叶潽便一边晃腿一边打量对方,直到对方被她的小腿晃得眼花,表情不善的说了一句“不许动”。
叶潽果然就不动了。
她听话的歪了下脑袋,重复自己之前的问题:“需要我帮你吗?”
男人:“……”
说不清是什么意思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叶潽眨了两下眼,看见男人阴着脸似是要拒绝,张嘴的瞬间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最终在反复的纠结过后屈辱的闭上了嘴。
说起来这人的表情一直淡淡的,从头到尾作为最夸张的表情也不过是皱了一下眉,可叶潽就是觉得自己能看懂对方表情中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不仅看出来了,还毫不客气的笑出了声,然后毫不意外的被人用一种危险的眼神看了回来。
叶潽稍微收敛了些,轻轻咳了一声,手掌撑着地面稍一用力,也跳了进去。
坑底铺的到处都是落叶,叶潽跳下去时踩在上面,发出细碎的“噗嗤”声,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对面比自己几乎高了一头的男人。
男人依旧面色不善的望着她,表情严肃到几乎让叶潽错以为自己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来害他的!
她隐约能察觉到男人对她的恶意,却不知道这恶意从何而来,,也不太在意,习以为常般仰头看了眼天,随即把手递过去。
男人盯着她没有动作。
叶潽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她知道,男人总会妥协的,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份自信来自于哪儿……
果然,男人在看了她两秒之后,一言不发的把手放了上来。
陷阱不算太深,目测只有三米,叶潽轻轻松松就能带着一个人上来,只不过落地时不知为何没有控制好,听见脑后传来了一声短促的闷哼。
是真的很短,又轻,轻到假如有一片落叶掉在地上就能轻而易举的掩盖掉这个声音,可叶潽就是听见了,神情一滞,垂头时几乎是本能的朝男人的脚腕看了过去。
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往外渗血的小腿。
明路山偶尔会有猛兽出没,山下的居民们为了防止猛兽伤人就会在山里挖一些陷阱,陷阱里会放下捕兽夹……男人/大概是掉下去时没有注意,被捕兽夹伤到了腿。
虽然捕兽夹已经被男人徒手扯掉了,但它留下的伤口不是假的,因而叶潽看过去时,一眼就看见了男人已经被鲜血渗透的外裤。
叶潽从来没被捕兽夹夹过,但也知道这滋味不好受,男人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自己的小腿,眉头微妙的一皱,把自己受伤的腿往身后藏了藏。
大约是不想被叶潽发现。
叶潽隐约能猜到他这点心思……按理说她原本不是这么个爱好管闲事的性子,甚至于她一向坚持的就是远离人类,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了一眼男人,在对方明显不太想搭理她的情况下犹豫不决的蹲了下来,然后摸上了男人的小腿。
手摸上去的瞬间,叶潽能清晰的感受到男人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本能后退,满脸不可置信的震惊。
他看上去像是根本不知道疼,拖着自己正在流血的小腿往后退了一大步也只是轻微的皱了下眉……相比而言,叶潽不打招呼就伸过来的手带给他的触动可能更大一些。
叶潽蹲在地上没动,只是仰头自下而上的看着男人的脸。
男人也垂头朝她看过来。
仰视这个动作很容易让做的人处于劣势,但叶潽神情淡淡的,莫名其妙就少了几分劣势,而多了点真诚。
男人因此安静了两秒。
他和叶潽对视,最后终于在叶潽固执的表情中败下阵来,妥协的也在地上坐了下来,然后把受伤的那条腿伸到叶潽跟前。
叶潽一言不发的抬手,在两人一个比一个淡定的表情中“刺啦”一声撕开了男人的外裤。
狰狞的伤口由此暴露在空气中,外翻的皮肉在阳光下显出可怖,外流的血液没了衣服这一层阻挡,总算能畅快的流淌,于是一时间殷红的鲜血在两人的注视下流得更欢快了。
叶潽没想到男人竟然伤得这么重,手上还没来得及有动作眉头就先皱了起来,心里隐隐还有点生气,脸色“刷”的一下沉了下来。
原本呼啸着从他们中间穿过的风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情,极识时务的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从他们几乎混在一起的鼻息间走过,唯恐在不经意间惹恼了叶潽。
男人也察觉到叶潽生气了,但他想不出来为什么,眉梢上挑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又不感兴趣的扭过了头。
叶潽:“……”
她心里莫名其妙有些失落,同时还有些赌气,见男人不理她自己胸口也憋了口气似的不说话,安静地把男人的伤腿包扎好,随即一拍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原本是要走得,身子都已经转过去了两只脚却犹如千斤重一般抬不起来——她停在那里,像一尊突然失去了生命力的雕像,抑或迷路的旅人……但她其实是不会迷路的。
叶潽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因为她是引路灵,所以她注定是不会迷路的。
阳光从她的侧脸铺下来,叶潽这么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就升起了一股失落感——这感觉来势汹汹,几乎让叶潽有一瞬的站不稳,待反应过来时眼眶甚至忍不住的发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她茫然的伸出手指在眼角抹了一下,然后把还泛着水光的指尖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又怅然放下。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感受并不是她无病shen /吟,而是穿山越水而来的,叶潽的情绪。
总而言之,她就这么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连挂在天边的太阳都开始觉得不耐烦,一点一点的磨蹭着往下落,她才终于回过神似的又看了男人一眼。
她还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但她无端的就是不想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或者说……她不想一个人离开。
于是她又折回去,重新在男人跟前停下,语气冷清的问:“你要去哪儿?”
男人看她一眼,就在叶潽觉得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对方竟然开口了:“不知道。”
叶潽愣了愣,一抬眼撞进男人云淡风轻的眼神中大脑又罕见的空白了两秒,半晌才应了一声“哦”。
她想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
这问题既不刁钻也不令人为难,原本是张口就能回答的,可男人却像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一般,眉头皱起来拢成一团,好半晌才不情不愿的开口道:“不记得了。”
————
叶潽的住所很简陋,简陋到连张多余的床都没有,于是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两人对着视野里唯一的一张床陷入了沉默。
就这么彼此在沉默中对视了半晌,其中一人总算率先移开了视线——男人随手从旁边的柜子里抽了一床被子出来,随意往地上一铺,冷淡道:“我睡地上。”
他神情淡淡的,说话间已经在地上躺了下来,导致叶潽已经到嘴边的“要不我睡外面”就这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她一个人住在山里,从前天气好的时候经常躺在院子里那棵树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但男人如此提议的时候她仅仅迟疑了两秒,立马就决定当做无事发生,神情自然地看着男人自行打好了地铺。
她还不知道男人的名字,据对方话里的意思,他自己多半也不知道,于是等两人都收拾稳妥在各自的位置躺下来后,叶潽又在夜色中开口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她在一片黑暗中眨巴着眼看向头顶,眼睛即使已经适应了这个黑暗的环境能看到的东西也有限,除了隐约的轮廓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男人的存在感几乎弱到了极致,连呼吸都被放得极轻,几乎让叶潽错觉自己在和空气说话,然而下一秒,她耳朵又敏锐的捕捉到了一声模糊的“嗯”。
男人一边应声一边换了个姿势,从原先的平躺改为侧脸,眼睛更好正对叶潽的方向。
暗色中他能清晰地看见叶潽把两只胳膊垫在了脑后,大约是因为还不太困,说话时脚底在床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却又很好的控制着力道,不会影响到屋内的另一个人。
他看了一会儿,发现那只脚在听见自己的回答后抖得频率更高了,肉眼可见的轻快。
叶潽识字不多,平日里也鲜少有和人正面相处的机会,迄今为止总共知道三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还是今天刚认识的,因而并不擅长的给人起名,所以她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努力想了很久,总算从自己贫瘠的知识储量中挑出来了两个字——
“温洱。”
大约是从一开始就没对叶潽的起名水准报什么无畏的希望,因此乍一从对方嘴里听出如此正经的两个字时男人愣了一下,两秒后才不置可否的又“哦”了一声,声音沉沉的,听不出情绪。
叶潽却来劲儿了,翻了个身从床上半趴起来,用手肘撑着自己的上半身问:“这个名字怎么样?”
她不知道男人这会儿的脸是正对着她的方向的,因而这一眼猝不及防就撞进了男人眼睛里,月光也在此时上赶着来凑热闹,黏黏糊糊的洒在两人中间,愣是让他们在那一瞬间同时看清了对方脸上的表情。
男人眼底一片深沉,望过来的视线恍若深海,让人一眼就会沉溺其中;叶潽则兴冲冲的,眼睛亮亮的,嘴角不自觉的翘起来。
时间和月光纠缠着淌过,叶潽失神般看了男人好一会儿,才见他若无其事的移开了视线,随即问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嗯?”叶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没有听清男人的问话。后者便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叶潽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匆忙收回视线重新平躺回床上,感受着胸腔里胡乱跳动的心脏,语气慌乱道:“就……随便起的。”
心脏在这一瞬间跳得飞快,叶潽眼睛没有焦距的盯着眼前的一片虚无,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按在自己的左胸口,听见隔着一层皮肉的心脏在“扑通”、“扑通”的跳动,声音恍若惊雷一般在她耳边炸开。
一声又一声,唯恐被她忽略。
男人/大概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听她这么说便“哦”了一声,也跟着将姿势变回平躺,然后闭上了眼。
最后一丝光线被缓慢合上的眼皮一点一点挤出来,黑暗随之开始大肆侵袭,男人在临睡前无端张了下嘴,像是有话想说,话到嘴边却又忘了个干干净净,于是妥协的吐出一口气,放弃了要说点什么的念头。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会说话的人。
男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没料到就在闭上嘴后不久,平静的空气又被一道气音掀起了波澜——那声音说……
“是温暖的意思。”
又过了一会儿,男人听见那道气音接着道:“晚安,温洱,做个好梦。”
柔软的女声轻轻浅浅的撞击着他的耳膜,暖意和轻痒缠在一起朝他袭来,像是冬日里投下来的第一道暖阳。
男人于是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稳,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他一个人还处在清醒状态,才低声道:“晚安,叶潽。”
顿了顿,又补充道:“做个好梦。”
树叶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兴致勃勃的偷看,那一晚叶潽究竟有没有如他所愿做个好梦他不知道,但他确实久违的做了一场好梦。
梦里有人坐在他身边写字,一边写一边偷眼看他的表情,写完后又兴高采烈的举起自己写了满满一页的纸举在半空,怒着嘴呼哧呼哧的往外吹起,试图用外力帮助纸上的字迹干得更快,然后偏过头得意的问他:“好看吗?”
好看吗?梦里的人问。
他其实知道对方问得大概率是那满满一页的字,然后梦境里他无比清晰的看着自己将视线定格在了那人的脸上,然后缓慢的吐出两个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