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崖郡东城门外的高台上。那名景州军军官开始宣读布告的同时,两名军士拖了一个人出来。当这个人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很多人认出了他。
魏天浩!
马仁奎看到这个家伙的时候,整个身体前倾,怒目圆睁地俯瞰着高台上的那张脸。他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但从他手中紧握的拳头就能看出对这个家伙有多恨了。田小姐那惨烈的死状,每每都在他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他仿佛听见她在对他说着:“恨啊!”
“查丹崖郡镇军指挥同知魏天浩,走私贩烟,强抢民女,欺凌百姓,实属罪大恶极。今由江南总督府核准……凌迟处死!”执行官宣读完魏天浩的判决之后,一声厉喝将马仁奎惊醒了。
他刚刚都没听那公告,只听见“凌迟”两个字。他有点不敢相信地抓住了身边的一个人喝问道:“怎么说的?要把他怎样?”
“凌……凌迟!”他身边的一个老翁被他突然抓住衣领这么喝问,吓得哆哆嗦嗦地复述了一遍。
而这时魏天浩已经被绑在行刑柱上了。刽子手取下了他口中的“禁言”铜蝉。这家伙立刻大声地叫喊起来:“老子不服!老子也是打过仗立过功的,睡几个女人怎么了?凭什么要这样折辱我!老子要找徐督告你们!”
“魏天浩!宁武人氏,当年你和家人因避战乱而来到原州从军。的确立过些战功。你既然不服,那我且问你,你姐姐现在何处?”这个执行官是殷昊特意从寒衣署巡按使司调来的,这次整肃江南镇军,需要将这些人的罪行一一调查清楚,让他们认罪伏法。这是殷昊的要求,不冤枉一个,也不放走一人。
当执行官问道魏天浩的姐姐时,魏天浩愣住了。他姐姐当年在乱军之中,被胡兵轮暴致死。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
他没想到,这执行官为什么会问起他的姐姐。想到当年姐姐死时的样子,他的脸涨得通红,久久说不出话来。
“论战功,那是你的荣誉,也是你身为军人的责任。要论战功,你可以看看,你周围的这些士兵。他们哪个不是身经百战,留下一条残躯满身伤疤。比战功你比得过他们吗!”执行官伸手一指身后的那些景州军官兵们。
提起景州军,原州的这些军人也是佩服的。听他这么说魏天浩的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但执行官并没有打算就这么放过他。按照殷昊的要求,对于引起丹崖龙阳两郡民变的罪魁祸首魏天浩,必须让他认罪伏法。这样才能为殷昊的下一步行动奠定基础。
“你自己想想你姐姐,再想想你霸占欺辱的那些姑娘。他们也有家人,也有兄弟。当初你姐姐死后,你是不是骂过那些胡兵猪狗不如?你想想你呢?你做的那些事情和畜生有什么两样……”行刑官字字如刀句句如箭,每一字每一句就仿佛在剜割着魏天浩的心。
魏天浩最终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大喊道:“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啊——”
行刑官微微点了点头,觉得差不多了。他大声地喊了一声:“景州军——”
“保家卫国!忠君爱民!杀——”台下列阵的景州军士齐声呼喝着景州军的军号。
这时在不远处一个营帐里正在干活的一个军役被这声呼号惊得怔住了。他的口中喃喃地复述着这句话:“保家卫国!忠君爱民!”
景州军的军号传到丹崖城头,一众百姓看着这威风赫赫的军威,心里总有些忐忑。这样的军队和之前的那些原州军扫荡军比起来那是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的。如果他们明天开始攻城。那他们还能守得住吗?守不住的话以前的那些杀官军的行为,他们要是清算起来,该怎么办呢?
高台上,听到军阵之中那令人热血沸腾的军号声。魏天浩满面泪痕。他抬起头仰头看着天,看着丹崖城头的那些百姓们。
他曾经也是个普通的百姓。他的家人姐妹也曾受人欺凌。当他手中握着刀枪的时候,他没有为家人报仇。他反过来开始和那些胡兵一样欺凌起了自己的父老乡亲。
这都是报应啊!
“魏天浩!你认罪吗?”执行官转头喝问道。
“认罪!”魏天浩曾经桀骜不驯地头低下了。
“你伏法吗?”执行官又问道。
“伏法!”魏天浩低沉地声音之中带着哽咽。
“判你凌迟,你可还有何话说?”执行官最后问了一声。
“无话可说!我魏天浩,罪该凌迟!”魏天浩说完之后抬头对着城头大声喊道,“我罪该凌迟啊——”
这声充满着悔恨的呼喊,全场的百姓都听到了。马仁奎的眼角不自觉地流下了两行热泪。这既是为了自己的未婚妻,也是为了自己,还有那全城的百姓。
他们的冤和愁今日得报了!
“行刑!”执行官一声令下。两名刽子手将一张鱼网绑在了魏天浩的身上,勒紧之后,身上的肉从那鱼网的网眼中凸了出来。这凌迟之刑就是要用小刀子一块块地将这些肉全部割下来。那种痛是无法承受的。所以他们再次给魏天浩带上了“禁言”铜蝉。这是防止他咬舌自尽的。
“嗬——嗬——”一声声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城门前响起。高台上,魏天浩满身的鲜血双目圆睁着,喉底发出的低沉而惨烈的嘶吼声,任何人听着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
惨!
马仁奎有些落寞地离开了。他没有一点的畅快。按说他应该为大仇得报而感到畅快淋漓的。可他心头反而有一种失落。
当初他为了田家小姐的事情怒而起兵,这其实也只是一个借口。最主要的是因为他心中一直有一种英雄情结。他崇敬当年玄祖马静之,屺山之战为国捐躯。在他的心里有一种冲动,男子汉大丈夫生在人世间自该建功立业。但马家的祖训“不入仕、不从军”。这就像个紧箍咒一样束缚着他。
现在他起兵了,既然跨出了这一步,就无法回头了。原本他还有些豪气干云地和牛世清说好,借着这次机会索性占领江南三郡先成割据之势。将来若是把握好时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刚刚看到了景州军的军威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要建立一番事业首先就要有一支强悍的军队。景州军的名号,以前他就听说过。景州军在江南打游击的时候,没有攻破过任何一座郡城,只是在农村和县府之中与越军周旋。
他记得那时候,他和牛世清聊天的时候,还曾取笑过殷昊是个“流寇”,景州军并非堂堂之军。但今天他亲眼看到了。才知自己是个井底之蛙小觑了天下英雄。
“保家卫国!忠君爱民!”这句景州军号不时在他耳边响起。
卫国之前先保家,忠君之后是爱民。简单直白的军人的理想。这样的话语按照他今日之所见,并非仅仅说说而已。自古以来,官官相护是官场通例。景州军原州军是父子之君。殷昊是景州之主,而原州军的统帅是他的父亲。俗话说:“子不言父过!”原州军如今出了江南镇军这么一支害民之军。若是换了别人,绝对会照顾到父兄的面子而文过饰非的。
可偏偏殷昊没有这么做。他将江南镇军这些害群之马公示于众,公开行刑。这是为了什么?恐怕只有那景州军号这短短的八个字可以解释了。
这是景州军的理想,也是殷昊的承诺。有此强军在手,殷昊横扫六合统一天下指日可待。那么他的理想呢?他建一番功业的志向呢?恐怕也只能付之东流了。
从东门回府的这一路上,马仁奎一路恍恍惚惚地,心里一直在思索着自己和马家今后的出路。
“老爷,宏泰号的张老板来了。”进门的时候管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他却充耳不闻地径直往里走着。
走到了正堂的时候,一个方头大耳的胖子凑了上来,对他深施一礼说道:“马公是从城上来吗?”
马仁奎木然地点了点头,没精打采地对他说道:“坐吧!张老板,那笔货款,请再容我些日子。等我把田庄卖了……”
这个胖子是宏泰号布庄的东主。前些日子,他们商量着要将丹崖郡的民军和龙阳郡的民军合并组建一支正规军。为了被服之事,他从宏泰号低价赊了一批布料。如今的情势,这正规军似乎也没有组建的必要了。这批布料的钱,还要他自己掏腰包筹措。
“呵呵!我今天可不是来催债的。马公毁家纾难,令人佩服。张某不才也不能当这势利眼吧?”张老板微微打趣了一句说道,“今天来是有人托我带给您一个口信。”
“口信?谁让您带给我的?”马仁奎和这张宏泰之前并没什么交情。只是这次起兵才和他在军需物资上有过些接触。他实在是想不起来,有谁会拖张宏泰给他带口信。
张宏泰一张胖胖地脸上,两个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并没有回答马仁奎的问题,反而向他发问道:“城外的三林庄是您家的祖产,庄上有个马使君祠是您玄祖静之公的宗祀之地。我说的没错吧?”
这马使君祠是祭祀马家自马静之始马家一百三十多位先人的宗祠。对外也仅仅只是挂了马氏宗祠的匾额。这马使君祠的名号,知道的人很少。
听他这么说,马仁奎有些警惕地问道:“是又怎样?你到底有什么事?”
“呵呵!马公误会了。有一个人约您三日后在马使君祠见面。而且三日后除了您之外还有龙阳民军首领牛公,也在受邀之列。至于这发出邀请的人吗……”张宏泰笑着把话说完之后说了一个名字——
南征军副帅、新任江南总督殷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