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他抬起手来,“幼儿园就寄宿?这也太小了吧?你家里人呢?”
我……不记得了。
我只知道,我妈妈是带着我嫁人的,结果她早早死了,我继父就把我送走了。这还是听人说的。
“你对你父母还有印象吗?”
“父亲去世时我半岁不到,完全没有记忆,妈妈死时我也只有三四岁吧,对她也没有印象,倒是还记得我继父的样子,他老是穿件白色背心,弓着背,老是拿着一个搪瓷杯子走来走去。就这点记忆了。”
林凯摇头说:“不正常,三四岁,应该有记忆了。”他站了起来,搬了椅子坐到我的摇椅前,神情有些兴奋,“你想试试催眠吗?”
我闭上眼睛,顺着他的指导调匀呼吸,用口而不是用鼻,从极快到极慢,几个来回,呼吸渐渐连成一片,像海浪一样。
黑暗中,我感到自己好像躺在沙滩上,从指尖开始产生麻痒的感觉,好像许多小虫子在爬,又像泡沫涌了上来,麻痒的感觉袭上我的手臂、颈子、下巴,我想要坐起来,但是身子仿佛陷在沙里,动弹不了,眼皮也沉沉的,不想睁开。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林凯清缓的声音好像从天上飘下来。
然后我眼前如同画卷展开一般出现一个情景。
暗绿的河水,满是油污的厨房天花板,一个纤瘦女子的背影,看不清她是在切菜还是洗鱼,总之在忙碌。我向她走过去……我变矮了,只能够到她的腰。她转过身,脖子上系着白底蓝花的围裙。她的手指长长的,还滴着水,她拈了一枚枣子,轻轻塞进我嘴里。我吃着枣子,向边上走去。
“囡囡不要过去,当心掉到河里去!”
是她的声音。我转过头,却没有看清她的脸。
“想离开的时候告诉我。”林凯的声音在幻境外响起。
我想努力看仔细一点,河水、厨房却消失了,另一幅画展开。
这是一个老式平房的天台,砖缝里长出嫩绿的小草,还有许多蚂蚁,它们爬到一根细细的天线前,就顺着爬上去。
天线虚掉了,那根石栏杆边,一个女人站在板凳上晒衣服。红的,蓝的,白的,裙摆和衣角被风吹起,夕阳落下,女人就笼罩在透明的颜色里。
不知为何,这宁静的场景充满了诡异的色彩,我的心跳骤然加快,感到极大的恐惧。天线开始扭曲,砖缝慢慢变形,把我的脚卡在里面,我满心想喊林凯带我出去,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女人晒好了衣服,转过半边脸来,夕光把她的鼻尖照得亮亮的。
“不!”
我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林凯静静地看着我,递给我一片纸巾,我才发觉头上全是冷汗。
“你看见了什么?”他的声音像刚才一样和缓。
我隐约感到,那段我失去的记忆里掩藏着极深的黑暗,有怪兽……会跑出来。
那天下午我几乎是精疲力竭地离开了绿藤诊所。奇怪的是朴允浩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路上等我。等我回到家,坐下来上网,才看到那桩骇人的凶案新闻。这次,我惊呆了。
因为我认识那个女人。
她叫程鸣,是我以前公司的同事。人很聪明,落落大方,请我喝过一次酒。那次她喝多了,说她做得很不开心。再后来我离职,她给我打过电话慰问。想不到再得到她的消息,竟会是这样的情形。
我在网上浏览有关小指杀手的所有信息,无意翻到网友拍摄到前一个死者,那个地铁老乞丐以前行乞的照片,不由咬住了下唇,我也见过这个人。他总是光头袒腹坐在地下道里,我在他的碗里投过钱。
我不想再看了,合上了电脑。
“怎么不看了?”
我猛地回头,看见朴允浩站在我身后,还是那件格子外套,运动裤。只是多了一顶帽子,阴影一直遮到鼻梁。
我勉强笑道:“怎么戴上帽子了。”他今天有些怪怪的,我有些不适应。
他一言不发,又打开我刚刚合上的电脑,打开刚才的网页,坐在我身边。一字字说:“那个女人是你最讨厌的人,她借着请你喝酒套你的话,剽窃了你的创意,她对客户说你的坏话,对上司也说。你因为她被迫离职,在电话里你骂她bitch。怎么,忘了?还坐在这里装哀伤?”
今天的他怪怪的,浑身散发出一种阴郁气息,让我不太舒服。
“这个叫花子也很可恶,有一回你看到他在街上买烟,不过多看了一眼,他就狠狠地瞪你,骂你臭娘们,追打你,那次你还报了警。后来你再路过那个地下道,他总是用那种下流猥琐的眼光看你,他看你一眼,你就起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忘了?”他的嗓子也变沙哑了。
他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说下去,“至于水里的那个人……”
“水里的那个人……怎么了?”我颤声问。他看着我,缓缓说:“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在发抖,我仔细地注视他,想找回以前那个胖子,可是帽檐的黑影遮住了他半张面孔,连他的下巴也变尖了。我找不到他的眼睛。好在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到窗边,又像以前一样老老实实坐了下来,好像又变回了以前的他。
我跪坐在地毯上,沉默了一会,回身关掉那几个浏览页面,开始做我的事情。
但是我不能专心。房间里一片静默,能听见日光灯管的嘶声,这是一种紧张的沉默,和以前那种自在的宁静完全不同。然后我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见朴允浩站在金鱼缸前,静静地盯着黑金鱼。
他忽然抱起鱼缸,挟在腋下就走。黑金鱼仿佛意识到某种危险,在鱼缸里疯狂游动起来。我跳起来拦住他,叫道:“朴允浩!你要干什么?”
帽檐下朴允浩的眼神很无辜:“我要把它带到河里去放掉。就是我们厨房下面那条河,水多清啊,你也喜欢。”
我抓着他,说不出话。他挣开我,向厨房走,却被墙给挡住了,他转了一圈,四面都是墙。他背对着我站了一会,我紧张地站着,看着他回过身来。
“厨房呢?你把厨房封死了吗?”他的声音不大,却压抑着可怕的情绪。
我赶紧摇头。
“你骗我。你一定是讨厌我在厨房做饭,才封死厨房的,是不是?”他一步一步逼近我。抬起双手伸向我的脖子。
“我、我没有,我没有封厨房,我……我根本就没有厨房啊!”我一边向后退一边大叫。
门被咚咚敲响了,我转身跑去开门,门外站了几个年轻男女,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们在隔壁听见你在喊,出什么事了?”我回过头去,只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我呆了呆,努力让表情回到平静,才转脸对着他们:“没有事,我刚才头特别疼,才喊出来的。”
有个女孩问:“要不要给你叫医生?”
“不用,吃过药就好了,谢谢你们。”说完,我就关上了门。
我回到床前抱头坐下,这下真的头痛欲裂。一切正在走向失控,而我没有任何办法。
夜里,我侧身躺在小床上,盯着窗帘那一点隙缝发呆,树梢和着月光一点点晃动,似妖气乱舞。有一口气吹在我颈上,针扎一样疼。
“你生我气了。”朴允浩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没有。”我不敢说生气。真是滑稽,他明明不存在,他不能伤害我,我在怕什么?然而我就是很怕。我感觉他的手抚过我的腿、髋、腰线,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最后他的手停在我腰上,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不要生气,我和你一样喜欢小黑,我只是要保护它。”
“保护?”
“外面太危险了,你知道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吗?”
“哪里?”
“心里。”他说。
把你最珍爱的东西放在记忆里,再把它永远遗忘,从此,它就安全了。
夜里我挣脱他的怀抱,走出房门,想要按电梯下楼,可电梯永远不来,我就一直按啊按,最后按哭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梦。
醒过来阳光耀眼,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被光刺得睁不开眼,撑坐起来,竞觉得浑身酸痛。也许是躺多了,我想要下地去网上订餐,刚想要站起来,却突然失去力量,砰地摔在地上。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腿,竟吓傻了,从脚踝到小腿不知什么时候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黏在床单上,扯得一阵生疼,我的衣服上,地毯上也有血迹。我一阵慌乱,这是怎么回事,今天……今天又是哪天?愣了一会,我按住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正在播报午间新闻,小指杀手又杀人了。
这两年来,城里出现了一个摩托车队,车手们普遍未成年,大的十七岁,小的才十五岁。这些飞车党总是深夜在马路上疾驰,追车挑衅,在居民区外放震耳欲聋的金属乐。居民忍无可忍报警,警察把这些少年带回去,也只能训诫一番放人。第二天他们又到小区外放音乐了。这群煞神平日被大家深恶痛绝,可是谁也拿他们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