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砸头颅

嘴里不停地大喊:“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每个重音都是铿锵有力,有种复仇的快感,痛快淋漓。时断时续,时缓时疾。

如一个霹雳般,朱耀冥惊呆了,停止了行凶,退避几步,双手已然浸染了鲜血。他崩溃,不是因为见了血,杀了人。而是,他完完全全地回忆起了往事。

那是一年前,朱耀冥和大命、大伟孪生兄弟,三个年轻人密谋绑架,谋杀了一名叫枫的富家子弟。事后,由于分赃不均,三人分崩离析。就在这个房间,朱耀冥一怒之下杀死了大命的亲兄弟大伟。

奄奄一息的大命一头栽倒了床上,雪白的床单变红了。水晶玻璃床,有几条金鱼甩动尾巴,自由地游弋。

朱耀冥沉静了良久良久,然后“哈哈——”大笑,疯了一样大笑。他字眼自语:“错了——错了——。是504房间,不是505房间。”

是啊!去年,朱耀冥在504房间杀死了大伟,还有那个富家子弟枫。不是在505房间。是他混乱了记忆,记错了。

“大命!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不如直接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朱耀冥卸去了方才的凶恶,一副无奈沮丧的样子。“你知道吗。我想做一个好人,好了,我不想是杀人犯。”

“哈哈哈!不,你是杀人犯,永远都是。只——不过——你是,神经,病人。法律不能毙了你。我,让你,生不如死——”大伟强忍,做了起来,说出最后一句话。“只不过,我太不走运了。被你杀——”

五层小楼下面,警车呼啸。

朱耀冥疯了,彻底疯了。

一年前,他被大伟、大命兄弟诱骗,成了杀人犯。由于先天的神经疾病,他忘记了所有,忘记了凶残的曾经。一年后,复仇的大命,潜心设下了一场迷局,让他重拾记忆。也让他走完了生命的终点。

我在这个殡仪馆干了两年多了,打了一年多的杂,干了近一年的烧尸工和灵堂管理员,见过上千人的尸体,自己也烧过上百人,当官的,发财的,漂亮的,丑陋的,年轻的,长寿的。统统都烧过,人人都成了一团灰。

我经常叹息,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到头来还不是在我手上成灰?

那些不可一世的人物在命运和自然规律的面前是多么的可笑与滑稽。但是无论如何,我对自己也要一声叹息:只要人还在活着一天,就一天少不了为钱操心。

孝子孝孙们想的固然是钱,死者有遗嘱的也是为了按排好钱,而我呢?也是为了得到他们的钱。

不过就是他们是瓜分财产,而我是收取服务费而已——谁都知道,殡葬行业是宰你在世的最后一刀。

只有我和我手下的人一样,被人烧成灰,砸成粉了,才不会再为这个带不去的东西绞尽脑汁。我亲眼见过死人手里还攥着一把钱不肯放,直接被我推进焚尸炉的。

想当初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做个烧尸工,中考的时候我还是全市前十名的成绩,一是听说这个中专不需要交多少钱,一是不清楚“殡仪”和“宾仪”的区别,认为都是招待客人的行当,糊涂的进来了。

结果倒的确都是招待客人,不过那是招待活人,我这是招待死人。

但既然考上了,不可能退学吧?家里穷得没几个钱下锅,父母能卖粮食又卖猪的让我考上中专,已经是福气了。

在90年代初,中专可是国家工作人员的待遇,我那些家里有一点钱的同学,考上了中专还摆了三天的酒席来庆祝。不过我没有因为进了这个行业就恨谁,我知道这就如我手中的尸体一样,他过去的历史,决定了他的寿命,他再长寿也难免一死,而我的命运,和我的努力与勤奋息息相关,但是我能爬到的高度,取决于我的出身。

很多我烧掉的年轻人的尸体,他所享受的是很多人一生追求不已的地位。除了在我这里的一刻,以前的一切,都是不平等的。

而我选择的职业,至少给我的家庭缓解了经济上的巨大压力,让我的家庭后来基本上不至于跟祖父一样的苦累。

我一直认为农民的活就不是人干的,那种繁重的体力,我从7岁开始就接触,我发誓让我的后代不再受这种奴役。灵堂内

帷幔低垂,冷风卷过一角,又吹得灵厅两边的两溜花圈哗哗直响,中央的一副遗像面对世人微笑不止,大大的奠字昭示着此人或许轰轰烈烈或许碌碌无为的一生已经终结。安魂曲一遍又一遍的播放,身穿孝服的人群坐在大厅两侧窃窃私语,偶然见传来一两声嘶哑的哭泣声。

我从侧门伸进头去看看了看,刚才来的一拨人已经围绕尸体转过了三圈,在后厅坐下了。

看来死者的重要亲属还没有来,要不然这些人还得假装悲伤的劝慰坐在侧面的家属或子女。“妈的早点来,老子好早点烧尸了收工。”

我恨恨地边骂着等了一个夜晚不到的亲属,边注意着灵堂里供应的开水是不喝完了。

忽然,我的眼睛停下了散漫的转动,一个身穿黑衣戴着白花的女孩子靠着墙睡着了,恬静而美丽的脸庞上还有两道浅浅的泪痕。

我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在灵堂,这样的女孩子必然是我死缠的对象,试想,现在还有几个人会为了死去的人真正的悲切呢?

这个人要么是死者的孙女,要么是小女儿,反正我干了快一年的烧尸工和灵堂管理员,没有发现一个儿媳妇在灵堂里哭得累了睡去的。

倒是见了不少嘴角露出微笑、脸上一副悲切的女人,必然是媳妇,她们等待的是一场财产的瓜分,那可是绝对的盛宴,如果不是因为需要装腔,她们已经大笑起来然后大打出手。

她们会找出各种理由催促丈夫尽快办完丧事,免得夜长梦多。

丈夫们也大多默不出声,也许是算计自己能分多少钱,也许是感慨自己的父亲瞬间的失去。但无论如何,我也图个高兴,快点把尸体烧掉了事,我也不用在这里熬夜。

但我的确鄙视这样女人。她们都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会在同一个地方,她们的后人在灵堂同样的表情,同样的打打出手,然后让我烧掉她们没人理睬的尸体。

至于怕不怕死人,我想做医生的朋友都应该了解那种从恐惧到麻木的感觉。

有没有灵魂,与我已经无关,我只是做我的工作而已。即使有冤魂来,也不该找到我的头上,我所做的,是送他们最后一程。把他们推进焚尸炉,打开电开关和油路,让烈火烧得噼啪作响,偶尔有个别的尸体会烧得坐起来——这些我都已经见怪不怪,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掌握好火候,把他们的尸体尽量的烧成灰,尽量的把他们送给后人,而不是推到灰池里被某些场作成肥料。

倘若遇到子女对我不耐烦的、训斥我的,我一般不生气,毕竟我是毁去他们亲人遗体的刽子手(中国人还是想入土为安,讲究全尸)。

遇到个别不讲道理的,尤其是那些高兴得要我快点烧完的儿媳,我一般会给她们表演一个保留的节目:砸头颅。人体最不好焚烧的就是头颅,尤其头比较大比较结实的男人。

这些儿媳妇的好奇心都很强,想看看究竟人是怎么被烧化的。这个时候我会故意把炉口打开一点来,让她们看到我拿一根钢钎插进烧得流颅水的头里——这个时候她们大多脸色苍白,仓皇而去。

头颅被烧完后一般都还是完整的,我会背着外人把烧过的头拿进里间,用铁锤砸成细粉。

倘若有个别儿媳妇盼望老不死早点去的,我便在里面磨蹭,等她不耐烦想看看我在干什么的时候,我就把窗户悄然开一点,当着她的面一锤砸下去。

然后转头对她露出我黑帽子下白白的牙齿表现的微笑,这个微笑是真的,因为我一般可以看到她们因恐惧而要坐到地上的神情,一种快乐发自我的内心,何为孝。

要想知道人的本性,一个出生,一个死亡,是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在我看来,一个人的诞生那一刻,就在一步一步向我的工作地走来,有的走得很欣慰,而有的走得很累很苦。

出生那一刻,周围的人是笑的,因为他们的生命得到了延续,而你是哭的,因为你被扔进了一个苦海的轮回;死亡的那一刻,周围的人是哭的,因为你的轮回完了,他们不知道如何来面对永恒,而你是安静的,因为你已经回到了大千世界的怀里。

从我干满第一年起,我就开始了对佛教的皈依。只有佛才能以慈悲的目光注视我一个又一个轮回,让我在这个苦海的世界里继续完成轮回之旅——也许我只知道我这一个轮回。

而灵堂是看子孙们是否真正孝顺的最好场所。我常常对那些哭得惊天动地的子女的眼泪表示怀疑,倘若有此孝心,何须在灵堂里表现?伤心乃天性,大声乃做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