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到漫天的星光。这个时候,白天那个邪恶的念头再一次侵袭了我,这种感觉那么强烈,是什么逼迫着我要去做?
我眼前不断浮现出阿木和父母嬉戏的场面,一起三口围着桌子吃晚饭的情景,我还仿佛听见了阿木母亲那柔软的声音——来啊,快来啊,我的宝贝,好孩子。
是在叫我吗?这么多年,我的母亲对我都是又打又骂的。就算我死后,她也没看过我几次。我多么想成为阿木,我多么想和这样温顺的母亲一起生活!
小河,芦苇,还有每天早上可以吃到的粥。为什么我不能有这样的生活,为什么阿木就可以有,凭什么。
难捱的夜晚终于过去,我从豪宅漂浮出来,见到几个小鬼在我房子前面捡石子玩。我大喝一声滚。
一个个小鬼竟然不怕我,仗着人多对我张牙舞爪的。我受够这样的生活了,我居然疯也似地说了一句:“今晚我不会再回来了。”
今晚我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我比平时更迅速地下山,到阿木家的时候,阿木正在那条小河边。
他在干什么呢?只见他手里拿着好几块扁扁的小石子,原来是在打水漂。手里的石子都用光了,阿木还是不太满意。
这时他又蹲下来找合适的石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刚要伸手去抓,我灵机一动,踢了一脚,阿木不得不将身子朝前倾,我看机会来了,用力在他背后推了一把,阿木扑通一声就跌入河中。
我把阿木的尸体拖上岸,飞奔着上山,一等阿木的灵魂出窍,我就钻入了他的体内。
我现在有了肉体,我感觉到了重量。
对着阿木的灵魂,我说:“阿木,你别怨我,我把我阴间的这些汽车、水果,还有酒都给你,你看。”说着,我拿起一瓶酒晃了晃,“奥对了,还有这套房子。”
“真的吗?”
“当然真的。”我为了让阿木相信,把压着房子上面的那张符取下来给了他,说道,“这就是我阴间这套房子的房契。你拿着。”阿木也不客气,一把就抓过去了。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不对。阿木怎么会和我说话?阿木不是死了吗?只有死人和死人才能对话,或者活人和活人才能对话。我到底活着,还是死了?阿木是死了,还是活着?
“你,怎么能和我说话?”我掐着阿木的脖子问道。
“你先和我说的啊。”阿木嘻嘻地笑着。
“你能听到我说话?”
“能啊,我爸爸妈妈和我都能。”
“你们到底是谁?”我掐得更紧了。
阿木不说话,只是嘻嘻哈哈地笑着,这时候我觉得我根本就掐不死阿木,他笑着笑着,身体就从我的手里滑出来了。我更疯狂了,我若是人,为什么我能看见死了的阿木?我若还是鬼,那么阿木又到底是谁,我杀的又是谁?
此时此刻,阿木距离我很近。不知何时起,阿木的父母站在了他身后。他们一家三口笑眯眯地看着我,让我心里一阵发颤。
“你们到底是谁?”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们和你一样。现在,也有点也不一样。”阿木的父亲说话还是那么温和。
“和我一样,难道你们三个本来就是鬼吗?”我有些不敢相信。
“我们都是鬼,我们是游荡在这里的孤魂野鬼。”阿木的母亲看着我,这声音还是沙发那么柔软,可现在的我却丝毫不愿再躺进去了。
于是我又问道:“都是鬼,你们在那大房子里干什么?”
“为了你。”阿木的父亲看着手上的房契,若有所思了一阵,说道,“三年前,我们一家三口在车祸中丧生了。没有亲戚来给我们下葬,是好心人把我们火化了。
后来,我们就一直游荡在这里,等着有一天,可以有安身之所。可是我们等了整整三年,就是等不到在这里下葬的人,直到几个月前你出现了。”
“所以你们是想要抢我的房子?”
“抢你的房子不容易,我们想了三个多月,才想到了一个稳妥的办法。”
阿木的父亲说,为了引诱我上钩,他们把山下那间无人居住的房子打扫了一番。
然后一家三口在我面前大秀恩爱,又通过故意制造的镜子事件,不断暗示我要杀了他们的孩子,只要我的灵魂钻入了阿木的这具肉体,我便投胎了,我在阴间的房子,自然也就空了。
我听了仍旧半信半疑。我说:“既然我投胎了,为何我还能与你们对话?”
阿木父亲诡异地笑了笑,说道:“因为你投的是死胎!我们知道你不是那么容易骗的。就让我们的孩子先投了这个死胎,投入死胎的鬼,看上去像人,事实上。”
我听了,脸比平日里更加白了。我知道,如果一个鬼投了死胎,那么他既不能做回鬼,也不能当上人,只能等下一个鬼与你交换才能解脱。
在这山上,本来鬼也不多,我要等到何时?想到这里,我近乎绝望。我后悔我内心的邪恶,将我送入了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知道,现在的我不但内心孤独,而且一无所有,甚至是我一开始不屑的房子、车子都拱手相让。
然而我始终有一事不能明白,同样是鬼,为什么那面悬挂着的镜子能阻止我进去,却阻止不了他们一家人。
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阿木的父亲凑近我身旁,压低了声音问我:“那面镜子,真的阻止过你吗?”
1982年7月9日深夜,没有一丝丝风。若不是母亲那惊雷一般的嘶叫,恐怕这个闷热的夜晚就无声息地过去了。
只听母亲“啊”的一声,拖长了音调,睡在一旁的外婆被惊醒,她摸着母亲的肚子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母亲又“啊”的一声,这一次不光拖长了音调,还顺带拐了几个弯。
外婆下床去拉电灯,拉了几次灯都没亮,却是停电了。于是点起蜡烛来,在那个年代,乡下停电是常有的事。喝光的白酒瓶口子上,半截白蜡烛插着,亮起安静的火苗。
微弱的烛光里,只见母亲仰天躺在竹席上,肚子高高隆起,伴随急促的呼吸,肚子也一起一伏,就像一座处于活动期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外婆撩开母亲的裙子,看了看道:“哎呀,出血了。”
母亲的叫声愈发大了,花腔也越来越多。额头上渗出绿豆大的汗珠,在烛光的映照下,这些汗珠竟是金黄色的。外婆抓起一旁的蒲扇,想给母亲去去热,却不想一下子把蜡烛扇灭了。一片漆黑中,只听外婆说:“等着,我去请阿莲来。”
阿莲,大队上的很多人也叫她阿莲婆婆,她是这里有名的老女人,懂算卦,能治病,关键是还会接生。当晚,外婆敲开阿莲的门,告诉她母亲就要生了,席子上都一滩血呢。阿莲煞有介事地掐指算了算,拿了一把剪刀就跟着来了。
外婆说,阿莲很神的样子,穿着衣服就等着过去叫呢。
外婆重又把蜡烛点上,在一旁给阿莲打下手。这时母亲突然大叫一声,然后昏死过去。阿莲搭了下母亲的脉,又掀开裙子看了看,面有不悦,对外婆说道:“这孩子怕活不了,出血太多了。”
外婆一听怎受得了,她颤颤巍巍地捧出一个木盒子,从里面拿出几张粮票,央求阿莲一定要想想办法。
阿莲再三推辞,这时候母亲醒转过来了。她轻轻说道:“头,头,阿莲婆婆,好像头要出来了。”外婆赶紧凑近了看,高兴地眼泪直掉,她拉着阿莲的手说:“你看你看,菩萨显灵了啊!”
我完全地从母体出来了,阿莲给我剪断了脐带,擦干了身子,然后盯着我一直看。看了一会,她说了一句十分不讨人喜欢的话:“这孩子脑袋太尖,不像常人,身上有邪气,不该生的。”
第二天,这话被赶来看我的父亲知道了。他大发雷霆,拍着桌子破口大骂“X她阿莲的娘”。本来,父亲这么骂也是一时激动,谁知道过了几天,阿莲家还真的出了点事。
几天后,大队里的人都在奔走相告,说出事情啦,大队北面的坟堆被人给刨啦!大伙跑过去一看,被刨的坟堆只有一个,就是阿莲家的祖坟。父亲也跑去看了,他开口就冒出一句:“可不是我刨的。”
大队里的小队长年纪不小,他说,这刨坟的贼也是奇怪,放着这么多不刨,独独刨了你阿莲家一个,准是造了什么孽,给人看上了。你看,刨出来的东西也没有,连骨灰都扒拉光了。阿莲当时就站在边上,却一声也没吭。
父亲素来是直肠子,他也不怕嫌疑,忍不住也插嘴道:“小队长说的有道理,阿莲啊,你前几天还说我们家儿子身上有邪气,我看是你们家才有邪气啊,要不怎么给人把坟都刨了呢!”父亲这么一说,阿莲还是没作声。
等到父亲走了,阿莲却从后面一路跟来,她用干瘪的手扯了一下父亲的上衣,对他说道:“再带我看看你家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