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表明来意,胡婆一点也不含糊,给我推荐了个生意。我一听地点,忙不迭点头。H市,坐落在东方,比邻最大最繁华的直辖市,更重要的是,这是个旅游名城,风景想必美得一塌糊涂。我差点边流口水边悠然向往。
挂了电话,我决定现在省城好好玩两天,四处走走吃吃看看,再前往H市。注意一定,我欢欢喜喜的找了省城一家老招牌的面馆,吃了碗色香味俱全浇头冒尖的鱿鱼香菜面。
我半躺半坐在藤椅里,仰望着屋顶横竖交叉灰尘积出三寸厚的木梁以及周边或明或暗或黑的死角,正在进行着每日例行的活动——发呆,木门突地响了两声。我循声望去,绚丽的颜色在门缝一闪而过,接着魏大小姐霞略显夸张的娇嗔声便传了过来:“木子,大师,你在不?”
我姓李,祖奶奶说,我的名字,或者说任何一个当值李氏女子的名字,都是个关乎安危的秘密。这个李氏女子必须克制保守,至少,在找到那个人之前,她都不能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其他人。但是,她会一天一天的淡忘自己,直至有一日彻底遗忘。
假如在那之前,她仍然没有找到那个人,这便意味着李氏这一世的使命失败。这个李氏女子必须放弃现在的自己,重新做回一个平凡人。为面包朝九晚五,为爱情相夫教子。
之后,当她生下第一个孩子时,祖奶奶会重新出现,将孩子带走。新生的孩子将是女孩,她将继承前任未曾完成的使命,从头修炼,边铲除邪魔,边继续寻找。
所以,我一直将自己当成一个有姓无名之人。我将我的姓拆开,让我的朋友称呼我为‘木子’。简单,易记,甚至有些朗朗上口。
祖奶奶虽然不以为然,我却很为 此洋洋得意,名字算什么?不就是个区别自己的符号么?只要具有某范围内的独一无二性,具体叫什么并没有太多意义。
阿猫也好,阿狗也罢,无伤大雅。可惜的 是,能与我成为朋友的,在我虚度了26年光阴之后,也只得一个霞而已。
当然,关于祖奶奶的话,我是很有些疑问的——关于这点我想说 明一下,当我刚出生的时候,祖奶奶说,一看就让人觉得是个怪孩子。
不哭,不闹,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自顾自发呆,小小年纪奶还不会吸,居然会皱眉,做一脸 沉思状。会说话的时候便开始问问题,小的时候问的问题很幼稚。
比如说,我会一本正经的问祖奶奶,朱砂为什么是红色的,通便符为什么弯弯曲曲的,剑为什么非 要用桃木的,为什么天不亮就得起来舞剑,那个没有脚的人为什么一见我就飘着逃走。
为什么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人朝我哭,还有,为什么祖奶奶总是在晚上我做梦的 时候才出来。
这些问题,祖奶奶都还能够应付,心情好的时候也一一的向我解答。但是,有些问题,比如,那个让李氏女子穷极数代盲目等候的 人,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妖怪?
又比如,李氏女子代代不同,名字也各个相异,具体能有什么关键?
再比如,祖奶奶怎么能确保每一代李氏女子生的第一个孩子是 女孩?假如是男孩又会怎样?再再比如,我该怎样放弃现在的自己重新开始呢?
对于这些问题,祖奶奶的答案就很含糊了。其实最后一个问题,我是很想知道答案 的。
因为,我实在厌倦了。
很厌倦。
厌倦了手中这本已经泛黄的经书,
厌倦了那柄丢在屋角的桃木剑。
厌倦了每日清晨的闻鸡起舞,
厌倦了用朱砂画符。
厌倦了啊,我知道,我厌倦的,其实是自己。
我尝试着主动遗忘自己的名字,这样便可以早点解脱,可是不行。
我心里时常会浮现出自己的名字,三个雪白的字,犹如漆黑的夜里突然亮起的闪电,刺眼的划破黑幕,瞬间消失,留下满目晕眩;闭上眼,那三个字就如诅咒般戴着狞笑在我眼前扭曲着身子,慢慢隐去痕迹。
每到此时,思绪繁杂,心神不宁,气海忍不住阵阵翻腾。我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金刚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往返念叨数遍,渐渐平静。
掷下手中的《李氏伏魔大法经》,我起身走到门前。耽搁得太久,霞这个大小姐早就不耐烦了。
打开门,门外阳光灿烂,气温高灼,热浪刺激得我微微眯了眯眼。只见霞着一身鲜红与深蓝较杂的长裙,头戴一顶宽边草帽,帽沿处随意插着几朵一看就是草丛里采摘的野花;帽端绕着几缕绚烂的烟雾,似有若无,那是花魂,不足为害。
不等我先开口,霞已经叫了出来:“你在家,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她总是这样,一惊一乍之时就会中英文夹杂的和人交流。好在我已经习惯,基本无视那些唧唧歪歪的鸟语。
我叹:“知道大小姐要来,我怎么敢出去。”
“神婆,又掐指算过啦?”霞气咻咻哼了一声,绕过我,径自进了屋,摘了帽子,掏出手绢擦了擦汗,接着哎呀一声叹了一气,惬意说:“还是你这屋子凉快~比空调还舒坦。”
我关门,重新念了个封门咒,将夏日炎热的空气挡在门外。
霞在屋内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惬意的坐低了,伸了伸修长的腿,一眼撇见地上的书,拣起来,咯咯娇笑:“你们李家的传家宝哎,怎么每次我来就见到它躺在地上?”
我没搭理她,进厨房捧着热水瓶摇了摇,似乎还有半瓶水,于是取过杯子拔开瓶塞,倒了杯水。
霞也不介意,翻了翻书,继续嘲笑:“这样鬼画符的东西,你也看的下去。”
霞是我的房东,确切的说,是地主——我现在住的草屋就座落在霞的祖产上。
霞的祖父曾是这一地方的地主,方圆八百里都是他老人家的地盘;抗战时八路路过此地,老地主捐钱捐粮,非常积极,并照顾了团长怀孕的老婆;解放后,团长做 了高官,地位稳固,于是在那个动荡时代保住了霞的祖父,以及部分祖产。
霞的父亲借由关系,下海经商,顺风顺水,成就了现在的庞大资产。
后来霞的父亲想给霞的祖父迁墓,想找高人选块风水宝地,于是经婆母介绍找到了我。我平时无事,太平盛世,哪那么多妖魔可除,再说现在都是无神论唯物主义横行,我更加没生意可作,于是便看个风水什么的赚点零花钱,就这样认识了霞和她的一家。
婆母是拜狐仙的,她家那只母狐狸我还见过,一见我就躲得没影了。婆母说,上仙告诉她,我是带煞之人,遇魔斩魔,见妖降妖,就是仙,若是碍了我的事挡了我的路,也照杀不误。
我对这只母狐狸的话非常不以为然。狐狸贪人间的香火,就是喜欢乱说,若不是经常造口业,修行时间大概可以短个几百年。
但是婆母很以为然,把我当大师推荐 给了霞的父亲。凭借婆母在业界的名气,我,年方二十四的木子,堂而皇之的帮这个大资本家的大地主爹选了块风水宝地,迁葬之,不但收取了不菲的谢金,还得到 了这块地——就是草屋座落的这块地。
这是个聚煞之地。
祖奶奶托梦给我,说,要找到到那个人,就必须寻一块煞地修炼。
至于为什么,祖奶奶没跟我说,问也问不出因由。
我正好缺一块落脚地,于是跟霞的父亲一提,他欣然同意,大概觉得有这样一位风水大师在家,对他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吧。
可惜,我没告诉他的是,看风水仅仅是我的副业,我的主修,是诛邪。
在每年最热的那段时间,霞总要到乡下消磨一段时间,这个正在美国某常春藤名校读工商管理硕士的高材生对我充满了好奇——或者说——对风水这种另类的中国文化充满了好奇。
人类从有记载开始到现在,洋洋洒洒数千年,数千年之前的那个蛮荒时代,更加充满神奇:妖孽滋生,神鬼共存。这些都是现代知识所不能解释的,既然不能解 释,不如直接无视。
于是,这些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东西,就成了神话故事的主体,流传至今——当事物以另一种方式传承延续,不得不说是一种可敬的生命力。
只不过时光流逝世事变迁,世间万物生生灭灭旋转轮回,都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操纵掌握,世人,即便有命修炼个上千年,也是勘不破其中关联的。
对于这些,我的态度相当之淡然,想破了头也想不到的东西,索性听之任之,何必庸人自扰呢?但是,显然的,并不是所有的人,或者,妖,都赞同我。
比如说:“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世界,成什么样子了。”这是草屋前的那株老樟树的口头语,每次说这句话时,必定伴随痛心疾首的颤抖,抖落一地黄绿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