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天衣无缝
九寰影视自打成立以来，李溪莛参观排演的次数可谓寥寥无几。
剧组成员见他踏着大步跟随在后，都暗感诧异，但只要回过头，见到那两位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的女明星，在冰天雪地中摇曳生姿的背影如同镜像，便又觉得此举理所当然。
根据剧本要求，这段镜头讲述的是董小宛初入画舫，清高自傲，自怜自爱，得罪了不少庸俗客人，影响了鸨母的收入，被其冷嘲热讽，心情忧伤郁怒，跑入池塘长亭。
她见雪花落水消融，联想到自己的可悲身世，便决心远离此地，重回苏州。但见到雪下草叶枯黄萎谢，又想到母亲卧病在床，无钱就医，悲伤犹豫之时，赵清懿饰演的柳如是柔声相劝，帮她疏解了忧愁烦恼。二人遂成知己，相依相伴。
因为是排演，剧组团队只出了一台摄影机和挑杆儿，待王婧蓉就位，方成安便大手一挥，高声道：“开始！”
偌大的假山凉亭旁，便只有王婧蓉一个人俏然而立。四周围观之人，却黑压压的一片，几乎掩盖积雪。
他们睁大眼睛盯着王婧蓉的背影，不肯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双唇紧抿，手掌紧握，任天寒地冻，都不言不动地站立着，生怕发出任何扰乱演员情绪的声音。
只是，当王婧蓉饰演的董小宛于傲雪寒梅旁回过头的一刹那，众人却不可抑止地猛吸了口气，随后硬生生地将那声“好”字咽进喉中。
导演方成安同样全神贯注，并未在意身周诸人的业余。
董小宛斜倚扶栏，轻嗅梅香，神情看似迷醉，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眉梢唇角隐有怒意。她沉吟许久，忽然睁开双眼，遥望南方，精致的五官上涌现出几分挣扎，而那对深邃无比的瞳眸，却有浓浓悲伤一闪而逝。
在表演里，演笑演哭都是基本功。若想将内心挣扎的苦情戏演得无可挑剔，却需要加倍的努力和惊人的天赋。
而这位即将摘得影视双料桂冠的女星王婧蓉，却是聪慧勤勉、天资奇高，比任何老戏骨都会演戏。
那些未曾亲眼见过她表演的人，于顷刻间便被她的情绪牵引，好似融入到了明末清初那段民不聊生的世界里。
赵清懿饰演的柳如是，需要在董小宛悲怒难掩时，缓步靠近。所以她与王婧蓉的距离不会太远，又因为凉亭廊坊的格局限制，她便只能躲在侧方，站在“杆儿爷”身后，看不见王婧蓉的精湛表演。
只不过，哪怕她就站在王婧蓉面前，也未必会看。
此时的她，正垂首闭目，静若处子，于银装素裹中酝酿情绪，尽力把自己代入到柳如是的命运里。
董小宛收回捏住梅花的手指，茫然四顾，忽然给自己找到个离开的理由，悠长一叹，喃喃自语道：“画舫苦地，不栽晚菊。还是赶回苏州吧，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了。”说罢长袖挥动，低头疾走。神情到位，语气哀伤。
方成安直接在心里打了个满分，期待下一位的表现。
而当赵清懿缓缓走向王婧蓉时，众人还沉浸在超尘脱俗的董小宛身上，思绪飘乎，双眼怔怔。
蓦然间，围观诸人听到了一记洋洋盈耳、如莺舌百啭的女子嗓音，“待到春江水暖时，我送你一盆菊花，保证它浓条婀娜，花繁叶厚，如此可好？”
董小宛身形一滞，缓缓抬头，凝神细看。
柳如是巧笑嫣然，眸光温暖。
二人对视了差不多五秒钟，才进入到下一段剧情，比剧本要求的时间多了整整一倍。但不管是编剧组还是摄制组亦或是导演组，都没发现这个小小的瑕疵。
只因他们在赵清懿步入水榭长亭，与王婧蓉相对而立的一刹那，集体入戏。
入了柳如是和董小宛的戏。
好似时空倒转，亲临其境。
董小宛初来秦淮，自然听说过这位博学好古、旷代奇才的女子，二人初见，必定会产生奇妙的情绪变化。
王婧蓉无需导演点拨，演到这一步时，脸上哀戚缓缓散去，眸中敬佩之意愈来愈浓。表情转变自然流畅，完全看不出是在演戏。
“方才受了那老鸨怨气，让姐姐取笑了。”
柳如是比董小宛年长六岁，于妙龄时便坠入章台，从经验和年龄上都比董小宛早了几年。叫一声姐姐，倒也理所当然。
只是王婧蓉要比赵清懿年长3岁，又出道五年之久，理应是后者的长辈，但这声姐姐却唤得温柔自然，毫无违和感。
“妹妹天性淡泊，不喜男女杂坐，不喜喧嚣并起，自然难以忍受画舫之地。只不过……”柳如是说到这里，略微一顿，神情间闪现出几分惋惜，董小宛红唇微张，眼含期盼。
两位演员在微表情的掌控能力上，可以说旗鼓相当，不仅把围观众人看得如痴如醉，就连导演方成安都非常过瘾，恨不得一拍大腿，大声喊过，让她们休息片刻，再演接下来的剧情。
这时，赵清懿饰演的柳如是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只不过，妹妹俊秀灵慧、才德俱全，若是回归幽室过起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如何在这枭雄四起的天下战乱中，实现抱负，做人上人？”
董小宛眸光闪烁，神情复杂，还要开口，柳如是继续道：“画舫之地虽庸俗杂乱，但也不乏高洁之士，妹妹若能安心于此，不出半年，必定名震秦淮，到时再荣归故里，做个闺阁诗人，远离战乱，也不算枉费了父母的悉心栽培啊。”
柳如是没有从母亲重病的切入点下手，而是夸赞她的才情和性格，再给她画出一个美好的前景，最后才提到父母恩情，可谓是舌绽莲花，直接说到了董小宛的心坎里。
王婧蓉精于神情刻画，赵清懿着重台词渲染，二位女子初次搭档，竟配合得天衣无缝，流畅自然。把这段没有分镜和台词的戏份表演得惟妙惟肖，恍若柳、董二人隔世重生。
围观者中，无论是演员还是场工，都被她们代入到400年前的世界里，沉溺其中，虚实交汇，浑然忘我。
在围观者身后，有一位刚刚抵达的高瘦帅哥，他穿着阿玛尼的定制服装，戴着能弱化雪地反光的太阳镜，头发短寸，皮肤白嫩，整个人精神十足，只是脚上的皮鞋沾满积雪，裤脚也被泥水打湿。
他一脸嫌弃地在稍许干硬的地面上跺着脚，却又无法控制自己踩在雪中去欣赏表演，直到赵清懿和王婧蓉两个人的表演一点点升温，不断给剧组带来震撼时，他也目瞪口呆，完全忘了身在何处。
赵清懿和王婧蓉表演结束，同时转身面对镜头，用眺望南方天际的方式给剧组暗示时，导演方成安才猛然醒悟，大声喊道：“漂亮，过了！”
名导已经忘了，这只是排演。
杆儿爷和摄像师如梦方醒，停下了手中的操作。冷风一吹，才发现保持同样的姿势太久，早已汗流浃背。
张弘源遥望着赵清懿款款远去的背影，心中潮起一种令他十分诧异的失落。他想：难道，这就是后悔的滋味吗？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忽然闪过一个高高壮壮的身影，光线变暗，视线尽拦，他恼怒皱眉，扭头看去，却见到李溪莛那张由精致五官雕琢出来的冷酷面容。
他立刻堆起笑，打了个招呼，意味深长道：“李总好眼力，找了个好演员。”
李溪莛的神情愈发冷酷，原本时刻绽放的纯真笑容好似被冰雪掩埋，一丝一毫都没有漏出来，他的视线越过张弘源的肩膀，看向会所方向，淡淡道：“你的眼光也不错。”
言罢大步流星而去。
张弘源背后家族成立的影视公司财力雄厚，四处撒网投资，《影梅情雾》虽接受了他们的赞助，但对于这类逼得前女友服毒自杀的渣男，李溪莛实在没心情跟他客气。
更何况，在整个圈子里，能让他主动客气的人，还真没几个。
张弘源眉头紧锁，顺着他刚才遥望的方向看去，只见同来的何含芙正在会所门前的台阶上跺着脚，哪怕清洁人员已是在清扫通向水榭凉亭的道路，她也没有跟过来欣赏表演。
好似被剧组成员踩踏过的积雪又脏又乱，容易玷污了她高贵的脚。
张弘源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中更加郁怒，脸色铁青地朝她走过去。
排演结束后，整个剧组再次聚集在会议室里。
那些初次见到赵清懿表演的人，都像吃了秤砣一样，心里踏实无比，但仍旧有一部分人认为她发挥不错，但想要次次完美，还需很长时间的磨砺。
其实无论拍电影还是电视剧，越往后演难度越大，因为剧里的角色在不断成长，或喜悦或忧愁或悲苦，当情绪达到了某个点，就会彻底爆发。情感真挚浓烈，使剧情达到高潮。
而且，柳如是其人命运多舛，连遭不幸，人生中的快乐时光屈指可数，内心戏十分复杂，想要把她演活，赵清懿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有些九寰影视的内部成员，尤其是跟关月感情不错的那些人，从戏中的格局中苏醒过来后，还是对赵清懿这种演员嗤之以鼻，认为她的运气大过实力，甚至于她的过往糗事，也会被拿出来吐槽一番。
只是，会议正式开始后，导演方成安却一改最初看法，决定增加柳如是的戏份，而不再以董小宛的视角阐述整个故事。
也就是说，赵清懿成了《影梅情雾》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