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岁月待人

第五十六章 岁月待人

元旦节恰逢农历十五,雪停云散,圆月如磐。

陈雅肩披着皎洁冷辉,从厨房踱进既当餐厅又作客厅的小隔间里,才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干净,就撞上了女儿那双颇为玩味的眸光。

她心中有鬼,脸色微红,下意识地看向门口那盆姹紫嫣红的鲜花,又迅速收回视线。

“谁送的?”赵清懿不绕弯子,笑吟吟地问。

“就,就是一个朋友。”陈雅的目光有些闪躲。

“可以啊,老妈。人生第二春呦。”

面对女儿的打趣儿,陈雅更加羞赧得无地自容,同时也流露出几分怯弱。

在赵清懿穷追不舍地追问下,陈雅终于开口道:“不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位钻石王老五。”

她不禁哑然失笑,伸手握住母亲那双因淘米洗菜而微微发凉的手腕,“现在的我再非懵懂无知的孩子,怎可能对你的爱情指手画脚?跟我说说,是哪个幸运的男人?”

“什么爱情啊,就是普通关系。”

“送簪定情为古礼,送花表白为今规。现在是普通关系,可不代表以后也是。”

陈雅见女儿说得如此郑重,脸上流露出几许感动。

即便寡妇与鳏夫之间的恋情,也未必轻易得到子女们的认可。中年谈情,顾虑颇多。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子女们已长大成人,虽希望老人能找个伴儿排解寂寞,安度晚年,但对人对事都有了主观评价,想要得到孩子的认可,难上加难。

赵清懿眸光略动,落在母亲用力绞紧的手指上,轻声问:“他不好?”

陈雅迟疑片刻,才讪讪道:“他……他很落魄的。”马上又鼓起勇气接了句,“但,很有才华。”

赵清懿笑了笑,抬头瞥向墙壁上的挂画,“他让你弄上去的?”

陈雅摇头,“不是,是我放上去的,想让他高兴一下。”

“他看到了没?”她心里拧了一下,忽然很担心母亲会情落空处。

“没……他见我自己在家,没好意思进门。”

听到这个答案,赵清懿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暖意。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并未抱着特殊目的的绅士,总是容易获得女人的青睐吧。

“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啊?”

“他说他叫木孮,很奇怪的名字。”

赵清懿若有所思,是字,还是号?

如果对方不以真实姓名示人,倒显得有些可疑。别是隐藏身份,以花言巧语接近独居妇女的罪犯。

“有时间叫他来做客吧。”

“他出差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赵清懿满腹狐疑,却也不愿问得太多,让陈雅心里紧张,平白错过一桩大好姻缘。

元旦,虽没有春节年味十足,但也象征着一年的结束。

李溪莛于晨间离开秦淮马场,终于在下午两点多钟,赶到了位于临海山中的四合院老宅。

推开黄铜做钉、面刷红漆的古朴大门,在家里做工二十余年的陈叔便迎过来,虽纤瘦却骨坚力足的手爪,一下抢过他拎着的皮箱,恭恭敬敬道:“溪莛,老先生正在宗祠等你。”

他微一颔首,脸色阴晴不定地走过去。

推门进屋,光线昏暗,房间里空空荡荡,仅在墙壁正中位置贴着一面族谱,摆有三只蒲团,两排灵位。

跪在蒲团上的男子形容削瘦,须发灰白,脊背却挺直如松,听到门扉轻响,头也不回道:“赶紧关门,想冻死老子?”

李溪莛偷偷翻了个白眼,关上门走过去跪在右边蒲团上,正要磕头,眼角余光瞥见男子正在烧的东西,皱眉问:“爸,别人家祭祖都烧纸钱,烧香,你烧宣纸干屁啊。”

“臭小子懂什么,宣纸上有我的艺术创作,”

李溪莛心头一凛,偏过头凝神看去,不由得咧了咧嘴,“张总裁出价三十万的墨宝,您舍不得卖,却舍得一把火烧了?”

“你妈想看了。”男子理直气壮。

“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老妈生前就懒得看你这些东西。既然不想要了,卖出去换了钞票继续做你的慈善行不行?”

男子沉着脸,一言不发,但手掌却在宣纸下方轻轻扇动,火借风势,竟燃烧得更加旺盛了。

李溪莛看得眼角直抽,“您老开心就好。”

男子嘁了一声,“就知道调教女艺人,老子的文韬武略半点没学到身上。你知不知道国学创作要等一个兴会神到?老子心情顺畅后的作品,能轻松卖到300万,到时候一口气捐出去,不比这三十万强?”

李溪莛懒得跟他贫嘴,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正要开口,男子扯着嗓子道:“别找啦,溪莛没带儿媳妇回来。”

这一声喊叫得他心里直发毛,冷着脸问:“你干什么啊,有你这样当老伴儿的?我妈都被你吓得不敢出来了。”

男子约莫六十岁左右,虽非鹤发童颜,但清隽的五官间依稀还有几分年轻时的影子,一颦一笑更是李溪莛的老年翻版。

“过了年可就三十岁了,连女朋友都没交过,好意思来看你妈?青年才俊算个屁啊,玩到老了蹬腿闭眼后,还不是便宜情人的下一任伴侣?别总在公司调教女艺人,多花点心思在谈情说爱上。连个毛都没有,这么大的家产交给谁继承打理?还想学你爸裸捐啊?”

李溪莛听他这语气像上市场挑白菜捡萝卜,冷笑道:“哪那么容易?”说话间,眼前却闪过一道清丽出尘的潇洒身影。

他微露诧异,用手指使劲儿揉着太阳穴,气哼哼道:“爸,我说过多少了,那叫培训!培训女艺人,不是调教!”

李父眼力何其敏锐,于顷刻间捕捉到了他的异样,无视后面那句解释,挑着眉毛翘着嘴角,目光幽幽地问:“有心上人了?”

李溪莛避开他瘆人的目光,厚薄适中的红唇抿成一条直线,在嗓子眼里咕哝着,“没这回事儿。”

“哦,难追。”李父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就在李溪莛以为他准备安慰自己时,却听他道,“真没出息,手下的艺人都搞不定。”

李溪莛心头一震,“我在母亲生前发过誓,今生不娶娱乐圈里的女人。”

“可惜了。你看中的人,就在娱乐圈里。”老人横了他一眼,从桌案上抽出三根香点燃,悠哉道:“就你这作息安排,能认识其他行业的女人,也算见了鬼了。”

在宗祠里谈鬼,让李溪莛很不舒服,站起来向着母亲的牌位鞠了一躬,转身即走。

关上门前,夕阳的余晖从门缝间踱进去,照向父亲略显削瘦的臂膀,以及那几缕已经掩不住的灰白短发。

李溪莛看得心酸,正要劝他早点回房休息,又听见他一阵絮叨,“找个能写会画的回来,别找只会打扮的蠢货。”

李溪莛甩手关上门。

在家中花园里绕了两圈,正踌躇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陈叔迎面走来,硬朗的眉宇间透着几许青气,哑着嗓子道:“溪莛,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先生已年过花甲,你若执着于事业,恐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三进院落的后花园曲径通幽,风止梅香,本是修身养性之地,李溪莛却如坠冰窟,遍体生寒,浓眉皱成一个川字,眸底深处暗潮汹涌,抬手止住陈叔,一字一顿地问:“我爸怎么了?”

陈叔在他的注视下,好似被时光揉碎的皱纹嵌刻在脸颊上,越来越深。

“二十多天前,先生孤身去南安街探望老友,却于冰雪中摔倒在地,若非有位……”

话未说完,李溪莛的宽阔背影已是瞬间远去,再次消失在昏暗无光的宗祠门后。

新年第二天,陈雅被街坊邻居叫去家里做客,赵清懿知道自己不在家时,有很多人陪伴母亲后,心中踏实不少,便阻止母亲爽约,帮她搭配了衣裤,借口自己也有安排,才把她推到门外。

母亲走后,她一个人坐在家里,虽然空落落的,但喜静不喜吵的她正好可以写字作画,温养心性。

刚提起笔,电话响起。

“清懿,同学聚会改在中午十二点,你还是来吧,我们寝室六个人中就差你了。”

“今天会去很多人?”

“是啊,翟步芳做东,说是她的男朋友导演正在给新戏物色演员,准备拍一部青春题材的电影,很有可能请我们一班子人都去演呢,你也来凑凑热闹吧。”

赵清懿对演青春题材的电影没什么兴趣,但对翟步芳这个人却很感兴趣。

她与王婧蓉合作了半年之久,演技大有长进,在电影中发挥出彩,算是本年度最佳新人的有力竞争者。赵清懿很想从她身上探听有关于王婧蓉的过去。

而且,在大学读书时,她人缘颇好,算是前身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只是不知因何缘故,前身很不待见她。

赵清懿想着母亲下午才能归家,正好可以去凑个热闹。主意已定后,便欣然同意。

梁颖倩笑得十分开心,笑声里透着难以从演艺圈里捕捉到的纯净与爽朗。她是真想让大学同学重新认识赵清懿。正如她自己那般,从略有嫌隙,到消除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