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月隐云愁
五月的风,柔暖湿润。
站在望天水云楼最顶层的落地窗边,脚下是被花海点缀的庞大都市。拂动的树影在街道间驰骋魅力,萦绕在细腻的阳光中。
钢铁丛林在这一刻有着刹那的幽静,清芬脉脉,柔丽繁华。
李溪莛一改下午时的休闲装扮,换上了纯手工定制的复古西装,奶白色羊绒衫,黑色阔腿裤。
那件深灰色千鸟格纹的西装上衣,他只穿过一次——在太平古街初遇赵清懿之前。
当时他刚从有着两百年历史的裁缝店里取出那件衣服,试穿了一下感觉刚刚好,便由于天气炎热,把西装脱下来搭在了跑车后座上,只穿着白衣长裤,行走在太平古街为王婧蓉购买长锋狼毫,挑选扬州古琴。
偶在寂清长夜里,回味那段往事时,仿佛能够漫过一整个夏天的醇郁幽香,便会在他身周盘旋不散,似雨后的阳光,似星空下的畅想。
每当此时,李溪莛便会后悔没有把那件西装穿在身上。
以至于他们最初的相遇,总是少了那么点儿意思。
齐江天曾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义正辞严道:“如果我穿得正式一点,她肯定会对我一见钟情!”
在那个落英缤纷、星空如海的秋季,齐江天却感觉宁静的乡下夜里如有万鼓喧响,震得他的身体一颤一颤的……
恋爱中的男人会变了性情,让人头疼。
恋爱中的李溪莛,则是恐怖!
云雾在窗外翻滚,遮蔽了明媚的天空。
骄阳自东向西,渐渐隐没在海平线之后。
夜深了,他仍旧纹丝不动地站在窗前,数个小时里连手指都没有弯动一下,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分毫倦意,这并非是因为他曾在家族中受过军人般的特训,有着钢铁般的意志,能够站军姿一般从下午站到深夜。
而是因为他只要转回身,就会克制不住自己把电脑里的“心血”删得一干二净,再重新编写。
他已经删了三十次了,他不想再删除第三十一次。
只要酝酿得时间足够久,躁动的心就会平静下来,就会认为,那个正储存在电脑里等待他轻点一下发送出去的“作品”,是完美无瑕的,不需要任何润色的。
他如是想着,直到手机的铃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摧毁了他藉由对往事回味来平复心情的想法。
转身,走回去,带着一丝忐忑,还有刻意伪装的从容。
饶是《离心剑》中的斯墓督德,也不如他此刻的心境复杂而多变。
他站在宽大的办公桌边上,拿起手机,眉头不禁皱成一团。
手机屏幕上,晃动着一个令他十分讨厌的名字,以及那个人执意添加的“来电照片”。
虽然他后来把那张经过软件处理的帅照改成了笑成二傻子的柴犬,但仍旧抵消不了他对这个名字出现的时机格外厌恶。
齐江天很少给他打电话,但每一次拨过来,都说明有要事发生。
或者好事,或者坏事。
李溪莛在询问之前,只能默默祈祷,正在发生的事情最好与赵清懿无关!
“怎么?”他拧着眉头,故意让声音低沉嘶哑,仿佛这样会滋生出一种无形的威势,让对面那个二货心生畏惧,继而“有话直说,有屁就放”!
“看评论了没?”
电话另一边,不时传来齐江天吸溜东西的声音。
现在是夜里九点钟,九寰影视执行总裁齐大少爷的夜宵时间。
他会摆满一整桌的海鲜,有酱蒸鲍鱼,有白灼青口,有麻辣小龙虾,还有体肥爪壮的大闸蟹,并且,会将它们一扫而光。
李溪莛活跃在《离心剑》片场假拍戏真泡妞的那段时间里,管理九寰影视所有大小事务的齐江天,依然没有改掉这个让人羡慕嫉妒恨的习惯。
最关键的是,无论他怎么吃,吃了多少,什么时候吃,都不会影响他的身材一分一毫。
李溪莛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满桌子或红或青或白的食物迎面扑来……
“赶紧说,别废话,老子快被海鲜味熏吐了!”
“SORRY,我不知道你对海鲜过敏,更不知道移动信号还能传播气味。”齐江天翘着兰花指捏着小龙虾尾,满嘴流油地咀嚼着食物。
色彩纯白的五百平米复式楼,只有他一个人居住。
烹饪,刷碗,收拾卫生,也从未有保姆出力帮忙。
就连每周一次上门打扫的家政服务,都不曾在他家里出现过。
他喜欢清静、孤单的生活。
这与他贱起来能让天下皆恨的独特气质,十分不符。
如果说王婧蓉这样生活着,李溪莛还能勉强接受,换成是他,就会奉上“有病”二字。
李溪莛很喜欢他的房子,那里的装修风格和家具摆饰简直是强迫症患者的福音。但当满桌子的海鲜摆在缀染金粉的巨大水晶灯下时,会在砸吧嘴和吸溜口水的声音中,被一种贱兮兮的性格所传染,豪华居所的冷酷气质便会被摧毁得荡然无存。
粗俗!贪婪!放纵!
李溪莛不想听他在嘎巴嘎巴嚼碎小龙虾的声音,冷声道:“下次跟我说话,先把嘴巴清利索了,再把前因后果讲一遍,别没头没脑的,烦躁!”
电话里传来齐江天呸吐虾壳的声音。
李溪莛冷哼一声,“王八蛋,我挂了。”
齐江天不做一句解释,微笑道:“再见。”
两个人比赛似的,抢着挂断了电话。
齐江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继续跟海鲜作斗争。虽然他说的话确实没头没脑,但他认为已经把信息带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就看董事长自己了。
李溪莛看着黑下去的屏幕呆怔无语,努力消化着着齐江天所说的那句话。
他不相信直觉,但还是唤醒了休眠状态的电脑,再一次百度了赵清懿的名字。
齐江天说,看评论了没?
不管他指的是什么,是有关于昨夜那场球赛的黑哨,还是某个位于太平洋的小岛在即将淹没前对世人的召唤,或者是爱狗人士冲上了高速公路拦住了装满柴犬、哈士奇、柯基等宠物的黑货车,他都没有兴趣再像以前那样去查看,去分析,去留言板里暴走评论。
因为现在,有一个更需要他去关心的人。
他再一次翻开了火锅店内的视频录像,为了保持良好情绪去做接下来的事情,他没有再重看一遍,而是直接点开了视频后面的评论。
十分钟后,他又打开了国内某影评网站,逐条地翻看着有关于《云楼残梦》的评论。
不知不觉间,他感觉那件做工极好的千鸟格纹定制西装,已无法维持住他的信心,只能带给他一阵闷热。
关于赵清懿的评价有好有坏,但那些被恶意翻出来的黑历史,却无人再提及。
如此看来,单枪匹马闯荡娱乐圈、没有任何公关团队帮忙的赵清懿,算是通过一场“店内斗殴”,有如神助地洗白了自己?
李溪莛倍感欣慰,却也陷入了矛盾之中。内心的挣扎,让他的汗水流淌过浓密的鬓角,润湿一片。
他看着电脑上已经编辑得差不多的“作品”,突然拿起手机,拨通了齐江天的电话。
对面很快接通:“怎么?”
“清懿那件事已经反转了,我还发不发?”
齐江天的回答十分干脆:“发!”
“理由是什么?你想看热闹?”
“天地良心,我为你好!”
齐江天的嗓音里,依旧伴随着吸食蟹爪或者是掰开青口时的轻微响动。
那些悉悉率率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已经对有强迫症的李溪莛产生不了任何影响,更无可能在他的脑海中形成满桌子狼藉的画面。
此刻在他心中,只能装得下一件事。
一件需要他在温度适宜的房间里穿着西装外套,回味着美好初遇,才能鼓起勇气去做的事情。
“靠,怂莛,你还真特么的怂!多大点屁事啊!”齐江天好似通过他的沉默,洞察到了他的心虚,以及胆怯。
李溪莛扭头望着渐渐黑沉的天空,小心脏像是被搁置在大海汪洋中的礁石上,在一下下狂猛的拍打中,几乎要碎成一地渣滓,“我,我哪经历过这事儿啊,万一她……”
摆满心形道具的夜,再次翻涌在脑海。
当时她说,知道了。
语气不见冷漠,听起来却分外生疏。
“放心,绝对不会有问题!”齐江天语气笃定,继续加油打气。
“我们可都是公众人物了,如果有什么影响,对我,对她,对九寰影视,甚至对参与《离心剑》拍摄的每一个演员每一个幕后工作者,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李溪莛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别扯淡!你们把事闹得再大,也不可能影响《离心剑》的票房和口碑,更不会枉费掉其他人的心血,”齐江天一口咬掉蟹壳中的嫩肉,充满自信道:“有我做宣传工作,你还怕个屁啊!”
“我不是怕,我是……”
“别磨蹭了,再等会儿凉菜都要热馊了。我跟你说,光靠火锅店那件事是无法帮赵清懿洗白的,现在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以后稍微出点状况,她的黑历史就会重新冒出来。爱她的人仍旧爱她,讨厌她的却更加讨厌。网民们难免有从众心理,一个人被骂得多了,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便定了型,很难再推翻重来。久而久之,赵清懿的粉丝只会不断减少!”
“我怎么感觉,你这贱货就是想看热闹呢?”
“屁啊!你们那点事儿,有个毛的热闹,还不如看维密走秀呢!”
“行,那我发了。”李溪莛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齐江天把手机丢到一边,端起高脚杯微微摇动,眯着眼睛注视着正前方的电视。
他已经设置好了程序,只要网络上出现了有关于李溪莛和赵清懿的一切新闻,就会自动投屏在电视上,供他一览。
桌上红酒海鲜,意面沙拉,比之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要丰盛许多。
只因今夜的热闹程度,对齐江天来说,比世界杯上德国踢阿根廷还要让他兴奋。
“快点发啊,靠!”
他耐着性子等了十秒钟,却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过于兴奋的心情让他握着刀叉的双手不由得一阵颤栗。
好不容易准备了一桌大餐,就等着好戏上演,结果李溪莛一拖再拖,都特娘地要拖到海鲜发臭了,齐江天只好打个电话过去,明里暗里地强调事情的严重性。
虽然只用了五个字,看评论了没?
但他敢肯定,这句话绝对能奏效!
可是,那个怂货竟然迟迟不发,这让准备看热闹的齐江天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
他啪地一声放下杯子,再次拿起电话,正准备把那个怂货臭骂一顿时,电视画面突然闪了一下,黑屏后出现了三个字:载入中。
笔记本投屏电视的速度,让他恨不得把桌子给掀了。
但他看着一桌子的鱼虾蟹贝,还是忍了下来。
电视画面陡然一亮,出现了熟悉的网页背景,以及那个更令他眼熟的名字。
南岸街老宅,布满杂物的楼梯间内。
赵清懿刚把前来探望的朋友们送走,其中有暖男影帝余彦明,大学同学梁颖茜,世纪才子刘逸安,金牌化妆师宋殊平和他的徒弟小衣。
这些人都是来探望陈雅的。
苏白、方成安、王婧蓉等朋友并不在临海市,没能亲自到场,但也打了电话慰问,并且诚挚地表示了不能到场的歉意。
这尚是第一次,各种明星大腕齐聚在赵清懿家的局促客厅里,别说是坐的位置就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但他们仍旧呆了一个小时左右,直到发现陈雅疲态渐显,才相继散去。
赵清懿缓缓地迈着步子,似乎想在狭窄逼仄的楼梯间里多停留一会儿,而不是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
她走着走着就累了,靠在墙壁上调整着急促的呼吸。
今夜月隐云愁,星光黯淡。
微凉的风从关不严的窗缝隙间涌进来,发出呜呜的异响,感应灯在头上脚下一会儿亮起,一会儿又灭。
赵清懿便时而被黑暗笼罩,时而又眯起眼睛适应灼亮的光。
她最想见到的人,并没有出现。
即便刘逸安说他代为前来,并且解释了李溪莛不能亲身到场的原因,她还是感觉心里很失落,待送走诸人,身边的一切静了下来,便觉得寂寞无边,随迷雾般的黑暗一起将她笼罩。
哪怕保镖陈烨作为李溪莛的代表,将在楼下守候一夜,还是不能盈满她那颗陡然空虚的心。
恋爱中的女人,最是敏感。
那个在酒吧里叼着烟喝着酒像疯子般哈哈大笑的她,那个与男人勾肩搭背随便选一处地方便忘我热吻的她,真的是李溪莛想要的那个她吗?
男人都是占有欲很强的动物。
她什么都没做过,但她又什么都不能解释。
她只能在那些东西出现时,任由它们发酵,扩散,再把无辜的她拉扯进舆论的深渊。
就算依靠《云楼残梦》的精湛表演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藉由火锅店内的理智表现折服了网民,阴差阳错地洗白了自己,可那些视频,那些真实的过往,却仍旧是不可抹杀掉的存在啊。
李溪莛想要的女子,应当是杜空青那样的,有貌若天仙之姿,气质清新脱俗,有女子的温柔贤淑亦有男儿般的磅礴大气,而不是她赵清懿这样的,带着一肚子的烦忧却要伪装出对一切平淡视之的清高样子,结果却背着令人不齿的过去。
她不会责怪前身,只会责怪自己。
那个女孩子服毒自杀,她凑巧“夺舍还魂”,无论怎么想,都是她理亏在先。
前身留下的所有负担,也该由她一并承担了才是。
可是,不管她如何豁达地开脱自己,心里却仍旧很痛,似是裹着盐水的冰刀一下下地切割着。
如果一个人没有过去,从一开始就活成对方喜欢的样子,该有多好?
赵清懿前世贵为长福帝姬,那个被徽宗宠爱、惊才绝艳的小公主,不曾有任何男人敢对她有非分之想,哪怕爱她爱到了极处,也是写信送礼侯在宫外等着召见,然后跪在地上在未得到允许前,都不敢抬头看她。
没有男人拉过她的手,没有男人给过她温暖的拥抱,更无男人曾在她的脸颊上刻下一吻。
现在,她却要背着前身的黑锅,去猜疑另一个男人对她的爱,是否已经不复存在。
他没出现,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赵清懿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他,可骄傲在这一刻却成了她的枷锁。
她做不出。
不,应该说,她什么都没做过!
夜风中在楼梯间回荡,很轻很柔,感应灯已不再亮,当眼中的泪水被黑暗层层包裹,会让她产生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安全感。
没人看见她的泪,就说明她没有伤心,是这样吧?
她突然感觉自己好卑微,好委屈。
蓦然间,楼下那群安安静静发动车子、准备相继散去的朋友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楼梯间内的感应灯全部亮起。
她闭紧双眸,不知道他们因何而惊讶,却也没有兴趣费心费力去猜。
母亲陈雅有李宗照顾着,她没必要立刻赶回去,就站在楼梯间里,静静体会好似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悲凉感,打碎在她身上残存着的皇族骄傲。
如此,会让她更易接受眼下的处境吧。
终必复振,不过是个笑话!
一个女人被情爱束缚,竟变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赵清懿正被一种强烈的悲观情绪包裹着,任凭她心坚如铁,也不能冲破分毫。
“天啊,他对你表白了!”
一层入口处,传来一个女人惊讶的声音,原本灭掉的感应灯,又再度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