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九一个人从学校回到家,回身一瞧,竟跟来了一群孩子。他们都是打着找石欢的旗号来看她的。现在,他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心想着接近她,哪怕没有交流的机会,仅仅听她说话就是一种享受。施九正期待着跟他们好好交流,求之不得,就把他们带到了屋里。秦叶本不喜欢孩子,嫌吵,又不好打发,自己躲在东屋做针线活。正好祥顺他妈来串门,两个老女人便各自说着自己的家事,一聊就忘了时间。
石风到家的时候,家里依然热闹非凡。西屋的孩子们还没散去,围着施九问东问西。东屋祥顺他妈也还在,两个房间都亮着灯,想来屋里的人都没注意到外面已经黑沉的天色。
其实秦叶早就坐不住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望向窗外,希望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能跟她一样看看天色并意识到是晚饭的时候了。但祥顺他妈的话题一个连着一个,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秦叶早就想送客,又不好意思明说,只好借着说话的空隙望望外面渐渐昏暗的天,再叹一句:“这么晚了,大风怎么还不回来呢?”祥顺他妈反倒找到了新话题,开始聊石风,说着说着又跟自己的儿子祥顺做对比,话题越说越多,像看不见头尾的藤蔓,一根盘着一根,一层压过一层。
石桥村的人都知道,祥顺他妈屁股沉,是个串起门来坐断板凳腿的人,这么说她并不冤枉。说来也巧,一次,她去唐俊家串门,还真碰巧将一根板凳腿给坐断了。如果不是她有聊起天来不知道回家的本事,唐俊也不会这么说她,她实在是把这些主人家给烦透了,唐俊便开玩笑给她起了这么个绰号。她本人也知道,但因这个绰号实在太长,听起来不像个绰号,也就不怎么在意。但背地里人们都已经叫开了,一见她来,就先悲悯自己,低声道:“坐断板凳腿的人又来了!”脸上还是要挤出热情,将她迎进屋。
石风走进屋来,祥顺他妈终于意识到天色已晚,这才起身要走。秦叶又客套地挽留:“再坐会儿,慌什么!还早着呢!”终于送到了门口,又留她在家吃饭,这其中也不乏嘲弄她的意思,毕竟让她耽误了这么久,也算是解解气。
祥顺他妈伸展着发酸的腰板,边走边说:“回家!你看,又耽误你做饭了。”走到院里,又转身抬头看着房子,不无羡慕地赞叹:“好儿她娘哎!你算是有福享喽!房子也有了,媳妇也到家了。哪像我啊,哎!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你也快啦!好的都在后头等着呢!”秦叶说着,推开灶房的门,打开了灯。还在用遗憾的语气留她在家吃饭。
“都在后头等着呢!等着呢!在哪等着呢?”祥顺他妈自言自语着渐渐远去了。
送走一个难缠的主,秦叶又让石风把西屋的孩子们打发回家。
“该回家吃饭啦!再不回去就看不见路啦!”石风一进屋就大声地说,这是他跟孩子们开玩笑的方式,吓唬里带着挑逗。
“我们在这吃!”“我们不回家了!”“我们想跟嫂子玩!”孩子们仰足了脸嚷着,对他一点都不惧怕。
“在这吃?好啊!孬蛋!你数数这有多少人。数对了就都在这吃。”石风命令一下,孬蛋就得令并认真地伸出手指一个个点起来。
“九个!”他骄傲地报数。
这数字没错,但他数的都是石家以外的人。石风却故意刁难:“都算上了吗?我们几个呢?”
“你们也要算啊?你们是自己人,不算!”他底气十足地叫着。
“我说的是这屋里的人,我们不算人吗?”石风问道。
大家哄笑。
孬蛋又闷头算起,这次十指全用上了:“九个加三个……先加一个……十个……”剩两个他不知道如何放置了,“嘿嘿……手指头不够了。”他只好吐着舌头交差。
石风大笑,开玩笑提示:“不够了?不还有脚趾头嘛!”
“脚趾头……穿着鞋呢!”孬蛋不知所措地解释,有点窘,有点丢人。
施九不太明白他们的谈话内容,却从石风的举止里看出了几分趣味——他,应该就是孩子们眼中的人物了。
“看看,还是上过学的呢!就认十个数!听好喽——你们都给我!你们要是都上学,我就让你们在这玩,还学东西。回家跟你妈说,说你要上学。”石风假装认真地说着,当然,他也希望孩子们真能照他的话去做。
“我妈要是不答应呢?”“对啊,我也想上学,可我妈说家里没钱。”“能不能不收钱啊?”“不收钱我就上!”“我也上!”孩子们反倒跟他谈起了条件,而且越来越过分。
“这个不归我管,你们得问她。”石风说着指了指坐在床上正努力听他们讲话的施九,他实在拿这群乱糟糟的孩子没办法。
“怎么了?”施九被大家尤其是石风看得浑身不自在。她已经苦口婆心地跟孩子们说一下午了:要上学就得交钱,学费可免,书本费却免不得,那不是她说了算的。而不上学又是不行的,这是个讲求科学的时代,长大后,他们都要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没有学问在社会上是很难立足的。即便是不出去,学得一些科学知识,在建设家乡方面也是有很大帮助的。这些话被她翻来覆去地说了无数遍,孩子们听得似懂非懂。
正在这时,远处清晰地传来了几声呼唤,大家都听得出来,是要男的妈妈在喊要男回家吃饭了。要男正搂着妹妹蹲在地上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听到喊声一个激灵扶着妹妹站起身就往外走。其他的孩子也意识到该回家吃晚饭了,说不定下一个被唤的可能就是自己。所以,要男一走,他们也都惶恐地离开了。
石风不忘在后面开玩笑地提醒他们:“上学的事回去都跟你妈说啊!不说可没法上学!”
“他们怎么突然都走了?刚才你说什么?”施九问着走进来的石风,见他笑意还没散,以为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只是让他们回去跟大人说一下,好来上学。”他说着,坐在了窗前的长桌上。看着他潇洒自如的样子,石欢羡慕不已,也想坐上去,还没来得及请求,就听到秦叶在灶房唤自己,只好撅着小嘴很不情愿地走了。
施九想起给她印象很深的要男,说:“我看那个女孩就想上学,她一直看着我,我问她想不想读书,她也不说话。但我觉得她想。我确信。”“哪个?刚才第一个走的那个?”“对啊,好像是有人叫她她才走的……她叫什么名字?”
“要男。”石风叫这名字叫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今日专门拿来说,别别扭扭的,仿佛在晾晒什么不光彩的事。施九以为是“耀楠”,称赞名字好听。
他忍不住质疑:“好听?她爸想儿子快想疯了,就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没别的目的,就要男娃!你说,这……”
坐着说不解气,他用两手紧了紧大褂,离了桌子,站到她面前,见她只是惊奇地张着嘴巴看自己。也坐在了床沿上,并不看她,继续说,“你说也真是邪门,他越想要儿子,就越要不成。第二胎又是个女娃!他气得差点要打小四——小四,人好得很!好得那是没话说的……没办法,给老二取名叫‘改’,要改。想着下一胎该改改了,但老三又是个女娃!改不行,那就叫‘换’,要换!改哪行啊!得叫‘换’,不信他不换!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四又是个女娃……”
“你哄我呢?还没完没了了,哪有这样的事啊!”施九越听越觉得他像是在编故事,忙打断了他,不可置信地笑着。
他一脸的无辜,很认真地说:“你又不是小孩子我哄你干嘛!这是真事……”
施九打断他:“那你说她一共几个孩子?”她实在受不了他变戏法似的层出不穷了。
“四个!就剩一个了,你不让我说完。”“这是真事吗?”她依然质疑,见他又带着一副无辜的样子要解释,忙打住说,“好好,你说你说。”
“没事我干嘛给你编这瞎话啊!”心想他一个大老爷们讲这些,也就跟她讲,换了别人他提都不提,“满仓一见又是个女娃,抓起来就要摔,要不是有人拉着,说不定真给摔了。要说这都苦了小四,为这,不知道受了多少气,挨了多少打。”
“计划生育的也不管管?”
“哪管得了啊!你不想想,连你这事都没人管,生孩子这事就更别提了。都是穷得叮当响,什么也不怕了!”
施九听完心血好一阵沸腾,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默然地坐着。突然,她又问:“刚才那个喊她的女人就是你说的小四吧?你怎么叫她小四呢?她应该比你大很多啊?”
“我也想叫她嫂子,但按辈分我是她叔。”“那要男岂不是要叫你爷爷?”施九说完噗地一声笑了。
石风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开玩笑说:“等着吧,下次要男见你该叫奶奶了。”
“别别别!让她叫我老师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