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前村有电影,你看不看?”石风骑着摩托从外面回来,一下车就问正给兔子喂食的施九,一脸的兴奋,神情像极了一个孩子,甚是可爱。
对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电影可是一次难得的精神大餐。这个消息是回来的路上听说的,他一大早就走了,本来是去石好家帮忙给新房刷墙的。活少,用不着他帮忙,半天不到人就回来了。
施九把剩下的兔食全倒在了窝门外的食槽里,这是石风临走时交给她的工作,她丝毫不懈怠,半天不到,已经喂了三遍了。听说有电影,很吃惊,从没想到在这穷山沟里也会放映电影。强烈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眯着眼看走近身旁的石风,问:“电影?你这么快回来不会就为了这吧?”嘴上虽这么问,心里却相信一定不是这么回事。
他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摩托车把上,转身刚要说话,秦叶手握一把青菜叶从屋后走过来,见他回来,顶足了嗓门不解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他回头跟施九低语了一句:“等会儿再说。”便迎着秦叶去了灶房。
他解释的工夫,秦叶将已经在菜地里择净的青菜放在一个白瓷盆里,又取下挂在钉子上的胶质水管,拔了木塞,清澈的水便流到了菜盆里。
水是从屋后山上的小溪里拦截过来的,清澈照人,四季不断。早些时候,没用水管,每天清晨都要去很远的地方挑水,每次还不止一趟地挑,费时费力。后来,有些像石风家这样靠近小溪或山泉的人家便用上了水管,花几十块钱割一段胶水管子,便可引水入灶,甚至可直接引到锅里,十分方便。奇怪的是,大家对水的质量毫不怀疑,无论淘米做饭,还是生喝冷饮,都是很平常的事。水是四季不断流,偶尔才遇到特别干旱的年月,断了水流。那也不怕,现在,石桥村家家都修了压水井,只是有的人家习惯于这种方便的取水方式,倒是不常用那压水井。
这里的山地多处于迎风坡,一般情况下水量都很丰富,夏秋季节降水多,山间河水溪水都处于丰水期,水位猛涨,水就流得急,水管下一直用水缸水桶接着,稍不留神就溢得满地都是,屋里地面湿漉漉的,有时甚至都存了水,大家把这戏说成养鱼。
于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就体现出来了,只用一块细小的木塞一堵,水便有了节制,节水又省事。何时需何时放,也可储存。木塞虽小,功效不可小觑。一次石风告诉施九,那管子里时不时还能流出一条小鱼来,讲得她对此又是害怕又是期盼。
“你姐没跟你提钱的事吗?”秦叶问着,将洗好的青菜抓进碗里。亲姐弟也是要明算账的,家里过年的钱都是借的,眼下还要给儿子办喜事,急需用钱,说真的,她也奢求女儿能帮衬着点,但石风的话让她软了心。
“说了,徐大爷前些天病了,没少花钱,家里也是急得不行。”
“唉!又业障了!怎么又生病了呢?”秦叶愁眉苦脸地咒骂道,心疼亲家,心疼石好,也心疼钱。
为施九花的钱,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确切的数目,四千三,临走时秦叶告诉他的。这样一来,石好那就只剩下了七百,而且还期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他也犯愁,愁办学校缺少资金,愁没钱给兔子们买饲料,没法扩大规模……愁归愁,并不悲观。
他好像从来都不会悲观,生活中有太多不如意,他早就有所感悟,所以他并不惧怕,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样一想,好像每件事都能过去,但现实总会有意无意地提醒他,什么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即便你是做好了充分准备的,但麻烦不需要准备,它总会变着法的跟你不期而遇。好在,他并不是一无所有,他总是这样想,现在,还是这么想:他有一大片山地,核桃园、田地、家园,重要的是他有家人,秦叶、石欢、施九、黑子,就算这一切都没有了,还有他自己。跟以往一样,他又想到了最后一个依靠——他自己。每次都不会想到绝望,想绝望都难,屡试不爽。仿佛生灵们吃了唐僧肉,得了长生不老的保障,只剩下了坦然。
这是他老早就发现的秘密,并一直为这个秘密窃喜不已。但什么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想法也不例外,甚至更能应了这句话,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不是圣人,做起来当然不易,但他潜意识里有一份镇定,足以抵挡随麻烦而来的忧虑和焦躁。
“待客的事她问了没?”秦叶心想不还钱可以,总得表个态吧。
“问了,我跟她说不待了。”他话音刚落,她就急了,阴着脸说:“谁让你这么说的?待客那能是小事啊!少不了的!你说不待就不待啦?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待客,无非是吃喝玩乐,费神又费钱,在石风看来那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事,至少眼前没有。但喜庆的日子就是要挥霍一次的,历来就是这样,没有谁例外,也没有谁想意外。但以现在的情况,这么做自然是自欺欺人。其中的原因又不好跟母亲讲明,不过,他倒是想好了几个理由,也不着急,伸手拉来灶下的小椅子,坐下说:“妈,你也知道,施九想办个学校教娃儿们读书,眼下正需要钱,她自己也说了,最好是不待客,要我跟你商量商量,要是行了,待客的钱也省了,也好……”
“这是两码事!”秦叶打断他,“该省的省,结婚待客这种大事,它能省吗?你不怕人家看笑话,我这老婆子还怕呢。”
他眉头紧锁地想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妈,待客咱也待,不过不是现在,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秦叶显然不赞同,既然要待,就是早晚的事,赶早不赶晚。她就怕有事压在心里,不然她觉都睡不好。“那你说什么时候?现在手头这么紧,要我看起码也得等到秋后。”他倒想说明年秋后,到时施九也该走了,一切步入正轨,他也安心了。
秦叶气急败坏地说:“你还明年开春呢!不行!明天我去找你二姐,她要得借点的。”
“妈!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是施九不让办,她之所以受骗来到这你知道是为什么吗?”石风从灶膛里抽出铁火棍,用力地点着地面一本正经地说,“她是想到山里教娃儿们读书,不小心被骗来的,她留下来不是因为怕咱们,不是因为跑不了,是她确实想教娃儿们读书!但现在没钱就办不成学校,办不成学校就——”
“那也不能不办事吧?再说了,大风,”她压低了声音,“你觉得这办学校靠谱吗?有几个人肯来上啊?你倒是上过学了,不还是在家里呆着吗?没用!在这办学校,挣不到钱还得往里搭,瞎折腾!”她说着话,脸拧巴成苦瓜,从黑瓷盆里拿出面团,“啪”地一声往案板上一摔,又拿来擀面杖,弯下腰来要擀,又挺直了身子,回头举着面杖对准了石风,瞪大了带有深眼窝的双眼:“你好好跟她说说,她还小不懂事,这种事哪能说不办就不办呢!”说完,还向窗外望了眼施九。
“我说不动,我也不想说。妈,不是我说你,什么事都非照着老规矩办,你就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老是怕外人看笑话,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就是不知道你怕什么!现在人都这么忙,谁顾得着成天看你笑话啊!就真有,让他看去!不怀好意的人你再讨好他也还是对你不怀好意,真正看得起你的人才不会看你笑话。”他说着,站起身,丢下句“你啊!得换换想法。”走出门去。
“说得倒轻巧!”她自语着,愤愤地在面杖上加了几分力道,不一会儿身上就热了。待面条切好,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板,这才脱下棉袄,搭在长凳上。又从石台子下的盆里取出几个鸡蛋。这时,石风挟了一捆柴禾进来,见她在打鸡蛋,说:“什么饭?”
“鸡蛋面。也没什么好饭可做。”她说着,掀开锅盖,命令他烧火。施九来的这些天,她可是为做饭伤透了脑筋。山里人从早就有一天只做两顿饭的习惯,晚上将剩饭一热就又是一顿,最能凑合。
祖祖辈辈都这样,说不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在这之前只做一顿饭的都有。以前粮食不足,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摘山果、挖野菜,常常吃得坏了肚,再甘甜的果子到了嘴里也变得索然无味了,因此山里人对那些果子并不稀罕,只稀罕那坡坡畔畔上产的粮食。孩子们小时候还在过这样的日子,近年来粮食才渐渐丰足,习惯却还是没变,勤俭节约依然不减当年。她不是特别精细之人,觉得饭吃饱就行,孩子们从来不挑剔,一家人最能凑合,其实这在他们看来也不算凑合,觉得日子就是这么过的。但现在媳妇来了,又是城里人,就得客气点,饭自然要拣最拿得出手的做。
但什么才是最拿得出手的她也不清楚,不可能成天杀鸡宰鹅吧!平日里就稀罕鸡蛋,像施九这样的城里人家里又不养鸡,买着吃又贵,便认定了鸡蛋。施九一来,盆里的鸡蛋很快就见了底。若不是鸡鸭们下劲,恐怕早就供应不起了。
“粉浆面她就挺爱吃,特别是花生粉浆,她说这比什么饭都好吃。”他说着,擦着了火柴。他并不是舍不得鸡蛋,这些都是听施九说的。不止这些,连他喝厌的红薯稀饭、甚至是红薯干稀饭她每次都会赞不绝口,喝得实在咽不下去了,才肯作罢,又急切地期待着下顿。而像鸡蛋这样的食物,他们是挺稀罕,但她未必喜欢。
他说的没错,这些天的饭里几乎每顿都有鸡蛋。炒也吃,煮也吃,打几个荷包蛋,砌一碗鸡蛋碎儿,甚至稀饭里也要漂点鸡蛋末儿,鸡蛋的功能,在秦叶这里是发挥得淋漓尽致。施九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吃鸡蛋,这些天下来,看见鸡蛋就没胃口。不想今天又是鸡蛋,再也忍不住,饭桌上小心地问:“大哥,怎么又是鸡蛋啊?”她问着,不看石风,偷偷瞄了眼秦叶。
秦叶忙问:“哎呦!不爱吃鸡蛋呀?”其实,秦叶之前听施九这么叫石风,心里很不舒服,怎么听都觉得不像一家人,便让石风叫她改口,他却说这只是个人习惯,也没什么,倒是不让她管那么多。秦叶只好忍着,别人听见了,好奇地问起,她只好说是施九那边的习惯。现在,她也习惯了。
施九这次大概听懂了,看着秦叶诚恳的表情,生怯地说:“我在家就不怎么爱吃这个……我觉得昨天的饭就不错!”
石风有几分得意地看着秦叶说:“我没说错吧?她未必稀罕这个!”
“哦!爱吃粉浆面啊?”秦叶若有所思地自语道,像是找到了法宝,脸上隐隐绽放出笑意,“家里粉浆不多了,下午我再去捣点。”
施九不明白她的意思,问石风,他解释说是带上豆子花生在村头的碓臼里将它们用杵捣成粉末。听罢,她觉得新奇,之前听说过捣米,从没见过,便央求:“让我去吧!我想尝试一下。”说着,把碗里的鸡蛋块全夹给了石欢。
石欢却很尴尬地抱着碗看着秦叶笑,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在耍赖。这已经不是嫂子第一次给自个儿夹鸡蛋了,秦叶背后教过他如果她再给夹就要闪躲,可他不会,也不想闪躲。秦叶这次倒没怎么在意,只顾跟施九交代事情了:“你要去让欢欢跟你一块,捣是好捣,就是有点累,捣匀了,不碎也没事,反正回来还得罗。”
刚吃罢饭,施九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秦叶从里屋端了小半盆花生米出来,交给她,又将一根木杵和一块抹布递到石欢怀里,叮嘱道:“抱紧了,别掉下来!”木杵不大,那是在秦叶手里,到了石欢手里就翻了倍,只能在怀里抱着。施九要帮他拿,他还不肯。临走,秦叶又叮嘱:“到那好好擦擦碓臼,估计好一段时间都没人用了。去吧,别干太实诚,累了就歇歇。”
说着话,施九二人已到了院外。这时,石风从灶房拿个大勺子追上来,到了跟前将勺子放在盆里,酷酷地说:“不拿勺子你拿什么盛!”秦叶在院子里看到这些,意识到自己的疏忽,笑不迭地拍着脑门自嘲:“你瞧瞧我!都糊涂了!”